阳春三月,微风徐徐。
哪怕偶有下雨,白日里也已有些暖意了。
只阮府,气氛却冷得像是回到了冬日。
阮衿衿顶着瘦弱纤细的身体,裹着一身粗麻布丧服,直挺挺地跪在漆黑的棺椁前,任谁来劝说,她都好似听不见。
她的耳中,现下只有白幡随风翻飞之音、厅中的空寂回声还有痛彻心扉的唱词,旁的声音都被她屏蔽在思绪之外。
好半晌,她才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喑哑扭曲的“啊啊——”声,略有些圆润的脸颊上,挂着的全是干涸的泪痕。
她足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怔愣地看着面前死气沉沉的棺椁,在心里默默幻想着。
或许里头的人还能够苏醒。
阮衿衿已经在棺椁前跪了一天一夜,未曾停歇。
好似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也感受不到双腿的麻木与刺痛,固执地在灵堂坚持着。
毕竟里头躺着的,是疼她、爱她、护她足足十四年的母亲。
尽管如此,她也不能在灵堂上为母亲说上哪怕一句悼词,诉出一句思念。
“衿衿,就算娘走了,你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万不能让人发现你装哑的事儿,一定,一定要记牢。”
这是白若贤屏退了所有人,给女儿留下的最后一句嘱托。
“衿……衿衿!你……快起……”
阮青城,她的父亲。
同是一身粗麻衣,在她面前蹲下来,双手捏住她纤细的胳膊,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试图将她从悲痛中唤醒。
“衿衿,乖女儿,快起来!”
这道喊声苦闷哀恸,她空洞不聚焦的眼睛渐渐回神,落在父亲脸上的目光有了焦距。
阮青城眼看着她回了神,声音喑哑颤抖,小心地斥责了一句。
“衿衿!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爹爹,可怎么办哪?”
他想劝解他的女儿,学着夫人生前那样。
阮家主母白若贤。
缠绵病榻五年有余,阮青城遍请名医,却都无力回天,只能一点点看着她走向消亡。
她独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他俩最疼爱的孩子,阮衿衿。
阮衿衿看着自己面前的父亲,冲他打了个手势,毫无血色的小嘴无声地张了张。
“小姐说,她实在太想夫人了……”
候在一旁的安宁及时搭话,她早已习惯了这样替小姐解读手语之意的场合。
阮青城心中的悲痛止不住地翻涌,他伸手接住了朝他拥来的女儿,互相给予哪怕一丁点的慰藉。
“爹爹知道,爹爹都知道,我也想你娘了……”
阮衿衿抓在父亲身后的两只小手越收越紧,直至蜷成了两个拳头,粗麻衣摩挲着她柔软的掌心带来的痛觉,终于让她从悲痛中彻底清醒。
父女俩抱着哭了好半晌,才终于停歇。
还是阮青城先松了手,替阮衿衿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他方才哭得太激动,这会儿声音都有些哑:“爹爹已给你娘亲请了大相国寺的圣僧,听说他入大相国寺不过半年,便得了住持的力荐,入宫主持了祭祀一事,为父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将人请来,从今日起他便会亲自为你娘诵经祈福,这样她也能走得更安稳些。好女儿,不要再哭了。”
一旁的安宁也伸手拂面,悄然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阮衿衿终于被父亲劝回去稍作休息。
她在这正厅连着跪了一天一夜,本就孱弱的身子,如今哪里还受得住?
能坚持这么久,不过全凭她心里憋着的那口气,这会儿回到屋里,竟是累得倒头就睡。
安宁轻手轻脚地掩上了屋门,生怕吵醒了她,并责令清风苑的下人们都轻声些,万不能扰了小姐休息。
阮青城则继续留在正厅招呼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半月前,老夫人已回老家省亲,如今主母的丧事,家中只有衿衿的姨母,和小妾钱氏帮忙打点着。
再加上二房的叔婶稍有帮衬,这场丧礼也勉强算办得顺利。
如今阮青城虽只是个光禄勋大夫,可阮家老太爷当年可是官至宰辅的人,虽年轻时便突发恶疾去了,可到底凭着这身份境遇,在朝中没少结识人脉。
如今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京中各世家贵族也都派了人过来吊唁,所以阮家停棺这几日,也算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将方才父女俩的伤怀,尽数看在眼里。
***
阮衿衿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等醒来时天已然黑了,问过安宁,竟已是亥时初了。
父亲顾念她体弱,也未曾派人来催促过。
她简单用了些安宁提前备好的点心,便又去正厅跪着了,打算就这样跪到母亲出殡的时辰。
这次谁也再叫不走她。
只是正厅与白日总觉得有些许不同。
阮衿衿竖耳听着,便听到屏风后传来的诵经祈福之声,声音低沉平稳,和这不知所云的佛经确实相配。
她虽不信什么神佛鬼怪,可若是能让母亲安然上路,那她也愿意忍受这如同大海潮声般的连绵不绝。
想来里头那位便是父亲白日里提过的得道圣僧了。
一个棺椁前,一个屏风后,倒是互不打扰。
越夜深,正厅的人越少,到最后也只剩阮衿衿和安宁守在这里,旁的主子下人,白日守了一天也着实辛苦,便先回去歇着了。
阮衿衿这一跪便又是一夜,祥和悠长的诵经声也陪了她一夜,直到她困得在蒲团上倒栽葱,最后实在扛不住,躬身跪伏在蒲团上又睡着了。
就连跪在她后头的安宁也实在撑不住,同是跪伏着梦周公去了。
不知屏风后头的声音持续了多久,也不知是何时停歇。
等天蒙蒙亮,阮衿衿浑身酸痛着醒来时,屏风后头已没了动静。
想来就算是得道的圣僧也是要休息的,她便估摸着人是暂时离开了。
伸手去推了推安宁,把安宁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就坐直身子,完全顾不上身上的酸痛,双眼瞪得老大,毫无焦距地张望了片刻。
见小姐已然清醒,正无言地看着自己,她瞬间清醒过来,整理了一下自己鬂间散乱的碎发,双手置于膝上跪得规矩。
阮衿衿给安宁递了个眼神,安宁立刻反应过来,轻舒口气松懈了些,起身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就去外头候着了。
这会儿时辰还早,没人往这边来,再有安宁看着,阮衿衿这才张了嘴。
“娘,你实在狠心,就这样扔下女儿自己去了。”
她熬了一夜,又哭得太久,嗓子几乎全哑了,只能用气声缓慢地吐着字,说着还咽了咽口水,试图滋润干涸的嗓子,只是收效甚微。
只是这模样和白日的“哑巴”那可是……毫不沾边。
“女儿这几日总能想起小时候,你还没生病的时候,咱们也总是在院子里说笑玩闹的,六岁那年我想要秋千,你还特意叫了爹爹来,让他替女儿亲做一个,可爹爹的手艺实在太差。”
阮衿衿回忆到此处,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脸上的悲伤随之散去,表情也变得柔和,她仰起头,目光穿透房顶,记忆回到了六岁那年。
“爹爹做的那个秋千女儿不过坐了两天,绳子就断了,把我摔了个狗啃泥,娘你还因此狠狠骂了爹爹一顿,你们在院子里追打了好一阵儿,等你们都跑累了才想起我还摔着呢!那会儿我哭得可真伤心,心想着爹娘怎么都不疼我。嘿,现在想来,那时的日子可真好啊——”
“娘,若你还能在女儿面前跑着笑着,该多好……”
她收回了仰着的脑袋,又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膝间。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娘……女儿好想你……”
说着,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可生怕声音传了出去,只好把脸完全埋在自己的手掌之中,泪水顺着手心一路流下,直至没入手腕下方,打湿了衣袖和裙摆。
“咣——”
一声铜器撞击传来的脆响。
阮衿衿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坐直了身子,一时间忘了哭,更顾不上擦去泪痕。
她瞪大了眼睛面露惊恐,小脸被吓得瞬间没了血色,苍白的嘴微微张着,仔细看去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心中的惊恐到达了顶峰。
是屏风后头!
她很快反应过来,想爬起来去看看屏风后头的情况,可跪得实在太久,刚勉强自己站起来,双腿便瞬间如万针同时落下,疼痛和麻木瞬间控制了她,叫她动弹不得。
她只得侧身捏着自己的小腿,试图能快些恢复。
但目光却没从屏风上移开过,不得已,主动开口质问:“是谁在那儿?”
不知是后头没人还是她声音太过低哑叫人听不见,屏风后没有传来丝毫的回应。
她凝神屏息又听了一会儿并无更多动静,还是决定绕到后面去看一眼,总得眼见为实,这心里才算踏实。
可刚走两步,就见屏风后头先是探出一只罗汉鞋,随后便是位身着僧袍袈裟的和尚,缓步走了出来。
“啊——!”
阮衿衿此刻内心的惊吓尤比方才更甚,顾不上双腿,她赶紧收回手捂上了自己的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还在恢复的双腿未能动弹半分。
那男人身披素色袈裟,僧衣为玄色,衬得他身形清瘦却不显羸弱,眉如泼墨,一双眼睛深如寒潭,与人对望时仿佛能直穿人心,双唇微抿,面色温润,确实像个慈悲圣僧的模样。
可阮衿衿却觉得他身上隐隐有股肃杀之气,不等她细想,那和尚便开了口。
“贫僧圆迟,方才不小心打翻了香器,可是惊扰了施主?”
声音低沉稳重,听着还略有些哑,许是念经一晚的缘故。
但声音和相貌这样沉稳的人,偏长了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带了些凌厉的味道,很大程度地中和了那身慈悲温润的气质。
眼眸深邃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流转之间,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饶是阮衿衿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也看呆了。
阮衿衿在自己脑海中争斗了许久,她还是选择了恢复缄默,一如往常那般打起了手语,试图掩耳盗铃。
圆迟看着她,脸上却依旧是那抹淡然和善的笑容,好似并未发现她的秘密。
“施主这是何意?”
他学着阮衿衿方才的模样,伸手翻动了一下。
阮衿衿却急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这厮怎的像是在耍她?
“你这和尚何必装模作样,方才在后头已经听到我说话了不是吗?”
圆迟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贫僧若是有所冒犯,还请施主见谅。”他顿了顿又问,“方才的……是手语?”
阮衿衿闷闷地嗯了一声,不耐烦的口气就在嘴边也被她生生遏制,想到爹爹白日说的这位的矜贵,她一个小小闺阁女子,实在招惹不起,只能强憋着口气,勉强平和地与圆迟对话。
“是手语,其实我是哑巴不会说话。”
圆迟点点头。
“那施主现在是在……?”
阮衿衿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有些没憋住。
“装哑,装哑懂不懂,总之你不能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
阮衿衿此刻分明有些被撞破秘密后,破罐子破摔的颓然,她藏了这么多年,怎的偏今日被一个外人给发现了?
“施主宽心,凡尘俗事皆与贫僧无关,更遑论施主的秘密了。”
圆迟双手合十,嘴角是温和的浅笑,看起来不似撒谎。
可阮衿衿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圆迟大师不会骗我吧?”
圆迟没有直接回答。
“那若是旁人问起贫僧施主是否会言语,不打诳语该如何作答?”
阮衿衿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这和尚就是在耍她吧!
“你这和尚……!”
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圆迟,脸上是因惊慌过度而浮现的愤怒。
圆迟见小姑娘是真生气了,逗弄的兴致无声消散。
“贫僧明白了,施主放心,若真有人问及,贫僧只知施主不能言。”
“真的?”
阮衿衿双眼微狭,不太相信地打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是否有丝毫撒谎的痕迹。
很可惜,也很幸运,并没有。
“我观你实在不像信口雌黄之人,那我便勉强信你一回。”
“往后三月贫僧皆在贵府诵经祈福,施主尽可监督。”
他就这样平静地低头与阮衿衿对视着,眼尾微弯,一双眼澄澈如水,可那汪深水下,却好似还藏了什么长久蛰伏着的东西。
阮衿衿看不分明。
两人静默对望了片刻,阮衿衿忽然伸手从头上摘下一支木簪,直直走到他面前。
木簪是母亲为她亲手打造的礼物。
她将木簪使劲攥在自己的手里,伸手把它准确地比在了圆迟心口的位置。
她还是不太敢赌……
呜呜呜就是一个修文的大动作[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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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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