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息,像秋夜里凝结在松针上的霜,带着针叶林深处凛冽的洁净感、冷冽感,在这凛冽的基底之下,又仿佛潜藏着一缕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被阳光晒透的松脂,在冷峻深处悄然渗出的一丝温存。
就在这瞬间的凝滞里,何潆的心百转千回。
怎么会是他?这大上海这么小的吗?该如何面对他?
一定要很镇定地、很平静地,就像对待一个许久未见的普通朋友那样面对他吧。
她缓缓地抬起头。
视线撞进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里。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暂停键。
餐厅门前顶部射灯的光线落下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清晰的明暗交界。
那眉骨,那鼻梁,那唇线……是睡梦深处无数次描摹、又被强行封存的线条,此刻猝不及防地、无比清晰地重现在咫尺之间。
腰际他手臂的温度隔着厚厚的衣料,依然能灼烫着她的皮肤,那坚实臂膀带来的支撑感,与记忆中某个遥远的、被守护的瞬间重叠。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里变得粘稠而漫长。
她微微仰着头,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在咫尺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胶着。
周围模糊的人声、脚步声,仿佛都退潮般远去,被隔绝在他们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无形张力的狭小空间之外。
“阿潆,你怎么还不进来,外面冷呢。”林蔚返回来,推开了餐厅玻璃门,愣了一下,“Nathan,你怎么来啦,不是说不来的嘛!”
何怀素和何潆从木偶人一般的状态,回过神来。
何怀素松开何潆,转头看向林蔚,微微一笑,“本来约了一个朋友,他爽约了,我就来你这儿蹭饭了。”
林蔚却一点都不给他留面子,轻嗤一声,“切,我才不信,你是后来看了我发的信息,说阿潆也在,你才来的吧。原来你这么重色轻友的啊。”
何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再次风暴骤起,但她面上不显,轻笑着剜了林蔚一眼,“进去说话吧,外面太冷了。”
林蔚挽着何潆的胳膊,往里走。
何怀素跟在她们身后,目光始终落在何潆的背影上。
她瘦了。
下午六点的时候,他正在和爷爷下象棋,接到林蔚的电话,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说有他认识的朋友一起。
他当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以为的认识的朋友,不过是上海这边的一些朋友。
可隔了一会儿,他又收到林蔚的微信。
毫无预兆地,两个字跳了出来——她的名字。
【一起吃饭的朋友是何潆哦,她来上海出差。】
只一瞬。那两个字,像两枚灼热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精心构筑的冰层。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整齐排列的文字瞬间扭曲、模糊,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碎成一片无法辨认的涟漪。
这一个多月来被理智和麻木层层包裹、深埋的东西,在这一刻轰然破土。
思念——那并非涓涓细流,而是压抑已久的、汹涌狂暴的黑色潮水,带着碾碎一切的蛮力,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坝。
无数个被强行按下的夜晚,那些在黑暗中无声咀嚼的回忆碎片——她微笑时弯弯的眼眸,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唇角,风起时掠过白皙颈间的长发,阳光下眼中跳跃的细小光点,亲吻时不自觉微微颤动的睫羽,牵手时喜欢调皮地扣着他掌心的纤指……
所有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都化作巨浪,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冰冷刺骨又灼热滚烫,将他彻底淹没。
他紧紧捏着手机,看了近一分钟,直到手机的光芒熄灭下去,他仍紧攥着手机发愣。
“怀素,怎么了?”何老爷子坐在宽大的丝绒扶手椅中,身躯已显出嶙峋的瘦削,裹在剪裁精良却微微泛旧的毛衣里,透着一股旧日英伦的矜持。
他慢悠悠地放下一枚棋子,抬眸看向对面的孙子。
何怀素回过神来,放下手机,微笑着道:“没什么,一个朋友约我吃饭而已。我已经拒绝了。”
何老爷子似笑非笑,一双眸子深邃得如同古井,浑浊却又异常明亮,“我打赌你肯定会去。”
何怀素对上何老爷子的眼眸,“我先陪您把这盘棋下完再说。”
何老爷子哈哈一笑,“那你这盘棋可要输喽。”
果然何怀素节节败退,十分钟不到,就被何老爷子逼上了绝路。
“哎呀,多亏了你朋友,终于让我老头子赢了一回。”何老爷子老顽童般,朝何怀素眨眨眼,“快去吧,万一去晚了,见不着了,看你怎么办。”
何怀素豁然起身,“爷爷,那我先去一下。”
何怀素驱车离开家,一路朝淮海路赶去,正是下班高峰期,堵车堵得厉害,尤其是快到淮海路时,简直是水泄不通,他干脆叫了个代驾,把车丢给代驾,下了车朝青禾餐厅飞奔而去。
可快到青禾时,他又猛地停住了。
不能,他不能去,见了她又能怎样!
那就不见她,远远地看她一眼吧,只一眼!
何怀素等在街角,他看到了何潆一行人下了车,走向青禾餐厅。
冬日的寒风挟着枯叶刮过街角,何怀素立在路边灯影里,一眼望见了她。
她穿一件驼色呢大衣,落后一行人几步,驻足,立在街灯下,望向对面的一棵高树。
刹那间,何怀素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撞在胸口,呼吸也骤然停滞了几分。
多少天了?未曾想,时光竟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消磨人形——她确是瘦了。
何怀素的脚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寒风呼啸而过,掀起她大衣的下摆,衣带束紧处,腰身轮廓竟显出未曾有过的单薄。
她微微仰起脸庞,下颌的线条在昏黄的光晕里,几乎显出一点伶仃的尖削。
直到走到了她身边,何怀素才恍然发觉,理智回归,顿住脚步。
而她一个转身,额头撞到他的下巴,她显然受了惊吓,一个后撤步,却踩空,向后仰倒,他伸手环住她的腰身。
纤腰盈盈,仿佛一掐就要断似的。
熟悉的带着茉莉花的清雅馨香气息,勾魂摄魄般地侵蚀着他的理智,他的手臂不自觉地越收越紧,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何怀素喉头发紧,舌尖滚烫着那句盘桓不去的话:“怎么瘦了?”
可这关切终究未能出口。
只保持着这个半拥半抱的暧昧姿势,凝望着彼此,那么近,又那么远,咫尺之间横亘着由时间与沉默堆砌的冰墙。
进到餐厅,大家都已经落座。
林蔚转头招呼他,“快,坐这儿。”她指着自己和何潆中间的空位。
何怀素朝在座的几人略一点头致意,这才坐下。
林蔚介绍道:“这是我和阿潆的朋友Nathan,也是阿潆客栈的老顾客。”她看向何潆,“阿潆,你给Nathan介绍下你朋友吧。”
何潆看向对面的孙茂才,“这位是孙师傅,小孙的伯父,腾冲碗窑村孙氏陶艺的第十六代传人。现在是我的合作伙伴。”又看向身边的袁梦,“这位是我高中同学袁梦,她自己开了设计工作室,我这次来上海,就是带孙师傅与梦梦见个面,解决一些客栈陶艺品的问题。”
何怀素有些恍然地点点头,她这段时间是太忙了,所以瘦了。
“听林蔚说,你爷爷前段时间住院了,现在好多了吗?”何潆侧首看着他,乌亮的眼眸秋水盈盈,声音轻柔关切。
她待他依然如从前那般,自然,坦然,平和,温柔。
这态度像一把钝刀,缓缓割着何怀素的心。
他该高兴的,不是吗?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怨怼或疏远,说明他的离开并未对她造成他想象中的那种困扰。她过得很好,事业风生水起,情绪平稳,应对得体。
这明明是他希望看到的——不给她带来额外麻烦。
可为何……为何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
他于她,只是一个普通旧识,可以轻易翻篇,不留痕迹。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竟比遭受责怪更让他难受。
“已经脱离了危险,回家休养了。最近他好多了。”何怀素用力咽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只觉那苦涩如沙石般磨砺着喉咙。
他多想像从前一样,对她倾诉更多,爷爷的病况,家里的琐事,他的担忧……但他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
何潆轻轻一笑,“那就好。”
她的笑容清浅,礼貌,恰到好处,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阿潆,尝下这个水晶虾仁,你应该爱吃的。”袁梦用公筷夹了个虾仁放何潆碗里。
何潆嘴角翘起,“谢谢,还是你懂我。”
袁梦伸手,将何潆一缕散落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笑道:“你知道高中时候,我为什么总喜欢送你发卡吗?就是你的头发太滑太顺了,总会滑下来,遮住你的眼睛。”
何潆莞尔一笑,“好些我都还留着呢,你送的发卡总是最合我心意的。”
何怀素吃了一块鱼片,明明是经典的上海风味,口味咸鲜微甜带糟香的那种,不知为何却酸涩得难以下咽。
他不由得侧过目光,投向窗外沉入夜色的屋顶轮廓,像寻找一个逃遁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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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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