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紫石的那天,跟苏昀中离开时一样晴朗。
傅先生对兰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起义军的任何事,如果有需要,会安排她和宁城的起义军汇合。
兰舟没什么好收拾的行李,只有傅先生给她做的两套衣服,和苏昀中送她的一套,胭脂水粉傅林声说那边都有,不用带。
走之前,傅先生把兰舟戴过的簪花步摇都放进包袱里,说留着没用。
“不一定啊先生,你可以再收留个孩子。”兰舟逗弄傅先生的胡须,卖乖。
“我难道很闲吗?”傅先生特别不高兴,把包袱扔她怀里,“去了宁城,别再乱认爹了,不是人人都养得起你。”
这死老头,说话真不好听,兰舟心想。
“但是他说的对。”系统补刀。
傅林声今天穿着的是当初回来时的青绿衫,这几天睡在很多年前的房间,与兰舟住在一起,听她讲了父亲的糗事,自然也知道房间被故意保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哽咽。
现如今又要分别,傅林声伤心地把给父亲做的衣服摆好,恋恋不舍地抚摸。手里被塞进一块帕子,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只有穆春鹤才会用金丝线做的手帕。
一直待在驿馆的仆人纷纷出现,兰舟这才发现足足一百多号人,占了四条二层画舫船,飞檐翘角均挂满了五彩金凤宫灯,垂下的流苏巍峨不动,通体辉煌,让人望而生畏。
大堆围观船只的人群里挤出一个瘦弱的人来,是幺柳。
所有人都上了船,兰舟站在岸边与之惜别。
“兰舟,这是我绣的护身符,特地去明德庙开过光了,你带在身上,保你平安。”幺柳握着兰舟的手,眼泪滴在手背,滚烫到心口。
盈盈水路,望你保重。
抹去眼泪,幺柳看了一眼船边的穆春鹤,眼见船开,心下一阵感伤。
远处碧水连天,船只就这样晃到天边去,逐渐消失。
“兰舟,我会想办法去宁城找你的!”
兰舟听见了,挥挥手,直到看不见才停下,抱着包袱有点失落。
水流聚着水草,丝丝缕缕,缠绕不断。
傅先生的女儿傅林声很小就到苏昀中家去借读了,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养女儿。
兰舟抱着包袱,感觉有块地方硬邦邦的,便伸进去掏。
张开手,几颗银元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兰舟不晕船,坐在船边盯着水面出神。傅林声头晕想吐,根本起不来,穆春鹤手忙脚乱地去哄她。
“阿声,我说个谜语你猜好不好?”
傅林声没力气地点点头。
“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穆春鹤坐在床边,身子俯下去凑在傅林声耳边,轻轻地说给她听,说着谜语却像哄睡,“你猜猜,是什么花?”
这个是读书人都知道的,只有考那些没读过书的人才算谜语,穆春鹤拿这个来让书不离手的傅林声猜,实在是哄人的意思明显。
床上躺着的人没有立即出声,不知是思考还是睡着了,安静的可以听见船外水鸟嬉戏,渔船高歌。
听着渔夫唱歌,兰舟也随着一起哼唱小时候学的戏词:“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傅林声动了动眼皮,气音说出两个字:“兰花。”
“对了,就是兰花,阿声真聪明。”
船里船外,岁月静好。
“少爷,前面就是扬州码头,我们去那歇歇脚吧。”管家柳山奉老夫人之命一直跟在穆春鹤身边,随时提醒少爷该做什么。
穆春鹤自然求之不得,毕竟傅林声已经伏在他膝上吐了两回,脸色苍白,下一秒要西去的模样。
兰舟见船靠岸,一马当先飞身上岸,得意洋洋地冲扶着傅林声的穆春鹤挑眉。
“宿主好厉害!不过我好像没有给你开轻功这个外挂啊?”系统举手欢呼,下一秒就要冲出脑海,“你背着我绑别的系统了?又是哪个小翠!”
兰舟踢了一脚石子:“当然没有啊,是我在道观里学的。”
“哦。”系统放心。
“不过没学会。”
“啊?”系统裂开。
“开什么玩笑,轻功哎,我怎么可能会,我就是依葫芦画瓢练过几招。”兰舟往傅林声那跑,“当时箭要射到穆春鹤了,我一着急就借着树枝的力,没想到真成了。”
一行人准备去找个饭馆吃饭,兰舟嫌穆春鹤麻烦,一把背起傅林声就往前走,留下震惊的一群人。
“翻过去之后我腿都哆嗦。”
系统笑半天才明白过来,祂貌似找了一个祂打不过的人……
扬州繁华,胭脂水粉铺开了一路,各色小姐歌姬在各个裁缝铺制作新衣,留着迎接夏天的到来;少爷小倌们赌棋唱曲,在高楼上饮酒作诗是一贯的风雅,从楼顶洒下铜钱银两,明明纨绔却称散财。
也有英姿飒爽的英气女子,卷上长发,和好友相约马球,高呼着让一让,一嘶长鸣,骏马飞驰而过,只剩飞扬的尘土证明刚刚的疾驰。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原来美景比不上的,是生机盎然的女子。
一行人找了个酒楼,傅林声过意不去:“好了,阿舟你真厉害,我已经不晕了,放我下来吧。”
兰舟被夸后感觉自己还能背着她绕扬州一圈,被穆春鹤喊停:“你够了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讨好我的阿声,你好占我的位置!真是太可恶了。穆春鹤斜眼看着兰舟,心里直呼小人。
刚进门堂倌儿就讨好地迎上来,连声高喊“贵客里面请”,太过热情把兰舟吓得往后躲。
穆春鹤一开扇子,摇头笑道:“哼,无用。”
他走上前对堂倌儿吩咐:“来个厢房,其他的一百来人你看着安排,每个人都得有肉吃有酒喝,钱不是问题,按最好的来!”
堂倌儿喜笑颜开,立马往里带路。兰舟、傅林声、穆春鹤和管家在厢房吃饭,堂倌儿领着他们进了一间雅阁,梅兰竹菊的屏风,山水墨石的四壁,摆着新开的栀子增香。
兰舟跑过去闻花,傅林声褪了披风也跟着一起,后面进来的穆春鹤对兰舟走在自己前面很不满意,还跟傅林声一起赏花更不满意了。
他把扇子一敲,对上来帮他解披风的柳山阴阳怪气:“栀子花有什么好看的,没品,牡丹花才是上等绝色。”
兰舟震惊地扭头,借机伏在傅林声肩头,露出一双委屈的眼睛。
系统拍手叫好:“好茶!”
傅林声迅速瞪了一眼穆春鹤,柳山咳嗽一声,把披风挂好:“少爷,老夫人说过,不能对别人无礼,尤其是姑娘家脸皮薄。”
本来趁口舌之快的穆春鹤变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兰舟非常满意,没遇上之前特别担忧几人的性情是否大变,苏昀中从不生病到这变成了病秧子,兰舟在原世界几乎咳得吐血,到这身体倍棒上蹿下跳。
幸好大家都还是好人,兰舟松口气,咬了口傅林声从穆春鹤手底下抢给她的鸡腿,在穆春鹤吃人的目光中美滋滋地想,要是他们是坏人她就一脖子吊死在傅先生家门口。
教书的傅先生狠狠打了个喷嚏,怀疑又降温了。
吃完饭,傅林声和兰舟两个姑娘睡一张榻上休息,穆春鹤一脚把爬上床的柳山踹下去,赌气地抱着被子,含泪睡他的豪华大床。
已经过了立夏,天气逐渐炎热,体寒的傅林声刚刚好,身体倍棒的兰舟就不太好了,热的直冒汗,梦也受此影响,变得模糊不清,发昏发白。
兰舟睡梦并不安稳,好像回到了现实世界里,她常常吃的药有副作用,很快入眠但总噩梦不断,傅林声便和她同睡。
很快,傅林声发现兰舟会自言自语,是控制不住地呢喃,不知道说给谁听,而且大部分发生这种行为时她都是清醒的,可跟她说话她也走神,从小就这样,大家只当是个性。
后来睡前,傅林声开始哼歌,那时电子设备还没有普及,她只会唱录音机里的戏曲,那是外婆常听的频道。
傅林声哼唱着,诉说着悲切的情诗:“重到旧时明月路。”
“袖口香寒。”
“心比秋莲苦。”
兰舟阖上眼,恰逢听见最后一句怨词——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迷迷糊糊睁开眼,外面已然黄昏,蚊帐塞的好好的,外婆拿着大扫帚从外面走进来,用方言喊她:“起嘞恰饭。”
夏天不在家里吃,会搬一张木桌在院子里吃饭,一般都是一碗苋菜和一碗红烧肉,再加个凉拌黄瓜或者番茄。
外公从地里回来,帮外婆打井水:“政府要征我们家那块地建停车场,以后就不种田了。”
“嗯,我们这排也准备拆了,咱自建房不用搬,东边的估计可以分到小区。”一口浓稠的玉米粥入口,闲下来的外婆发出呼噜的喝粥声,一碗粥不到几分钟就喝完了,“我给苏丫头相中了观澜,那地方好。”
外婆把西瓜放进去冰,跟他说些不重要的事:“明妈病危了,我们今天晚上得过去帮帮忙。”
“那舟舟怎么办?我留下来陪?”
“不行,人手不够,小孩子不能过去,把景明带过来吧。他妈要是没抗住,你去找人来办葬礼,吹锣打鼓的,还有火葬场得联系一下。”
兰舟睡眼蒙眬地就着蝉鸣蛙鸣吃饭,饭是中午剩下来的,天气太热有了馊味,她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
“舟舟。”
抬眸,是外公外婆歉意的笑。
“舟舟,你去把你的好朋友叫过来一起睡吧,外公外婆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兰舟一听十分高兴,沿路去喊小伙伴。
傅林声家永远灰暗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用不着多亮的灯;然后是穆春鹤的家,他们两家挨得近,却并没有明亮多少;陆景明家已经彻底黑了,陆景明安静地坐在门口看她;苏昀中家是最亮的,因为他妈妈怕黑,远远就看见她一遍又一遍地转圈,嘴里神神叨叨,苏昀中洗着碗,说等他把家务干完就过去。
临出发前,他把妈妈牵到床上:“妈,你乖乖睡觉,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四个人在屋外玩翻花绳,等的哈欠连天。
木门吱呀作响,五个人一边说着学校里的作业好难一边往家走,直到晚霞都散了个干净。
冰好的西瓜透心凉,咬一口,脆瓤甜到发出啊的感叹,穆春鹤看不起苏昀中吃那么文静,要跟他比谁吃得快,陆景明一块西瓜吃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兰舟起来时,发现板凳上放着的西瓜,还有一大半。
好在明妈承受住了,五个孩子依偎在一起,陆景明吃完了那块西瓜。
酷暑寒冬,雪融草青,桃树还枯着,梅花已然盛开,星星点点的黄色,春在枝头已十分。
陆景明过不来,他得守夜,傅林声过来陪兰舟,剩下的男孩子们轮流陪陆景明看守。
去送饭时,兰舟远远瞧了一眼,感觉陆景明瘦了。
她不小了,知道躺在那里的女人无力回天,死亡是早就预知的事情。
这一年,他们十二岁。
兰女士在外地打工,经常不回家,外公外婆一起不在还是很罕见的,葬礼那段时间外公外婆格外的忙,等瘦瘦的女人变成一捧骨灰后,陆景明才又跟他们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迎接新的一年。
院子不大,他们比赛爬桃树,陆景明没有爬,他靠着树干不知道在想什么。
兰舟默不作声地爬到树顶,呆呆地看着云。
“他们不要我。”陆景明的声音很低,比旁边小声叫唤的寒鸦还低。
兰舟一开始以为他说的是爸爸妈妈不要他,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镇上那些商店。
陆景明妈妈刚查出来癌症的时候,说可以治,二十万左右,但是陆景明爸爸好赌,不知道听谁说哪里可以挣大钱就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
陆景明哀求别人收他做工,又有谁要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小孩呢?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咽气。
那天的黄昏格外漫长,妈妈的最后一眼也很漫长。
千言万语想要叮嘱,却痛的说不出来。
妈妈想说什么呢?
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还是不准挑食?不准嫌秋衣丑就不穿?
陆景明瘫坐在地上,仔细描摹着妈妈的样貌,以后日子漫长,思念也没了具体模样。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的孩子。
寒鸦哑地一声,扑簌簌的翅膀落下根羽毛,从树上飞走了。
傅林声想起早逝的父母,忍不住低声抽泣,反倒是穆春鹤,他只为陆景明伤心。
苏昀中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仰头去看坐在树上的兰舟,恰逢兰舟低头,用口型说到:我没事。
在她仰头的一刹那,一滴泪落在了苏昀中的脸上,划过他的脸庞。
寒冬随着妈妈的远去,一起离开了。
那根黑羽毛,在来年春天,被兰舟夹在了书里。
后来隔壁开了家烧烤店,把摊子摆到了家门口,店长会给点钱,也就没有人在外面吃晚饭了。
蚊帐拆掉了,一不小心固定架掉了下来,兰舟啊地一声,猛地惊醒。
傅林声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边梳理略微凌乱的发丝,看见她坐起来,温和地问她:“做噩梦了吗?刚刚看你睡的香,没喊你。”
兰舟睡蒙了,应了一句嗯。
过了一会儿又说:“不算噩梦。”
傅林声眉眼含笑地看了看她,把兰舟看的不好意思了,浅黄的衣袖有些褶皱。
笃笃两声,“阿声,你们好了吗?”
这个声音是……
兰舟从榻上一跃而起,鞋都没穿就拉开门。
屋外的苏昀中一身月白莲纹织锦圆袍,玉璧银冠,刚准备再敲一下,门被啪的拉开,有些惊讶。
兰舟仰头去看苏昀中的脸,看到他已经结束了惊讶而是疑惑,她才收回目光。
“宿主……你知道你现在啥样吗?”系统委婉地提示兰舟,兰舟这才发现她有多急切,浅黄色的交领襦裙,腰带松散了,两边飘带都垂到地板,正好看见她没穿鞋子。
傅林声一把给她拉回来,对苏昀中嘿嘿一笑,又啪地一声给门关上了。
“我的好妹妹你干什么呢?”傅林声着急忙慌地给她系带子,梳头发,不忘数落她。
兰舟也委屈的很,她一时之间忘了这是古代,以前穿了T恤就睡觉,这下太尴尬了。
等梳妆好再出门,门口站的变成了陆景明,兰舟笑容瞬间收回去:“怎么是你啊?”
陆景明一脸怨气地抱臂看着她:“是我怎么了?看不见我哥心里不爽是吧?”
“你为什么穿黑色,你俩黑白双煞吗?”
陆景明一下子没转过弯:“啊?”
兰舟也学他的样子环臂靠着门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俩好好说话,友谊长长久久。”
“我选第二个。”陆景明不假思索。
“第二个是咬舌自尽。”
陆景明:……
“不是,我有其他选择吗?”
系统埋头织毛衣,看淡一切:“她都恋爱脑了你就让让她吧。”
厢房里五个人,围坐一桌,除去气的眼泪直冒的陆景明,其他人都笑意吟吟。
苏昀中歉意地跟兰舟解释:“景明从小就这样,无论说他什么都容易哭,夸也不行骂也不行,真是头疼,虽然年纪小了些好歹也是个男子,怎么哭的跟姑娘似的。”
兰舟和系统异口同声:“这是泪失禁!”
兰舟感觉大受惊吓,因为陆景明在现实世界只哭过一次,永远都是傻不愣登笑呵呵的,怎么变成泪失禁了!
如果一定有一个特点相反,兰舟宁愿是他的智商。
更诡异的是,她没有发现穆春鹤的相反之处。
傅林声以前可不温柔,总结一句话,江南女子温柔和顺占比百分之九十九,傅林声倒欠九十九。
穆春鹤左看右看还是那个傻逼毒舌,做莫名其妙的事变成吃莫名其妙的醋,感觉区别不大,都是莫名其妙。
可能是不认识的缘故,以前穆春鹤的区别对待是以男女区分,对常年抱病的兰舟很温和,对傅林声也勉强吧,毕竟算个女的,但对苏昀中和陆景明就没那么友好了,一点不乐意帮忙干活。现在好了,除去傅林声其他的都看不进去。
比如傅林声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溢出来了,其他三个人举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兰舟已经开始撕干裂的嘴皮了。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覆上来,指甲干净骨节分明,伴随着一声轻轻的提醒:“别撕,会疼。”
兰舟心快停跳了,在苏昀中要收回手时一把抓住。
这下苏昀中的心也要停跳了。
“苏昀中。”“兰姑娘。”
“春鹤。”“阿声。”
穆春鹤当真爱的深切,那滚烫的茶水就这么流到他腿上了,一声没吭。
陆景明左瞄一眼右瞟一眼,眼泪又流下来,一边哭一边夺门而出:“我回去告诉坤叔和我爹!你们都偷偷找姑娘!”
几人对视一眼,噗地都笑了出来。
往船走的路上,兰舟问苏昀中怎么来了。
“陆叔发现鹤兄偷摸溜了,以为是私奔,找我爹告状,我爹就命我找他们。”
“……带一百多号人私奔?”
苏昀中也笑了,兰舟站在旁边侧头看他,发现他真的高,挡住了阳光。
上船时,穆春鹤大步一跨,伸手把傅林声扶上来,看到兰舟犹豫不敢跨步,正打算勉为其难施以援手,突然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
穆春鹤伸出去的手紧急转弯,递到了陆景明面前,陆景明受宠若惊:“哥你又爱我一次了吗?”
“那你自己上吧。”穆春鹤说完扇子一开转身往里走。
没扶上的兰舟差点栽河里去,被后面的苏昀中拉住揽到怀里。
陆景明站在船边一脸吃屎的表情。
两拨人,中间还有一个傻大个。
“话说,过几日是陆老夫人寿辰了吧?你们都得回瑶洲庆生吧?”傅林声想起这个,提醒道。
一说这个三个人都一脸苦相。
陆景明现在的表情像是想窜稀但找不到厕所又恰好放屁的无力感:“我不想回去,老夫人最近好狂躁。我上个月刚回瑶洲,没三天就给我打出来了,恐怖如斯。”
傅林声想笑又故作镇定:“不准这么说长辈。”
穆春鹤表情更一言难尽,透着困的走不动路却错把健胃消食片吃成泻药的无力感:“还是逃不过,我现在跳河里能改变什么吗?”
苏昀中没什么表情:“不能,桌子都不用换了直接吃席。”
话糙理不糙。
感受到他们的悲伤,兰舟和傅林声笑的很大声。
“系统,你说我要去会会这个陆老夫人吗?”
系统专心打毛线:“你以什么身份去呢?”
“私生女。”
咔嚓一声,系统把毛线剪了。
兰舟秒懂:“我绝不瞎凑热闹!好好完成任务!”
系统慢条斯理地重新开始:“你先小心别被男人勾了魂吧。”
兰舟想反驳,苦于祂说的是真相而无法反驳。
“对了兰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也会来宁城呢?”
把玩衣服带子的兰舟猝不及防被问问题:“啊?哦,就是我想去宁城,多读点书。”
穆春鹤故意发出长长的一声哦,尾音上扬,和他的金色发带飘的一样高。
两人都被这声音调搞得羞涩不已,陆景明再待下去怕自己污染环境吐出来,选择去床舱里吃点心。
“我吃吃茶喝喝点心,比你们这些谈情说爱的,要!好!的!多!”
吃喝都说反了,陆景明应该是气癫了,搞的四个人都不好意思了。
应该是三个人,穆春鹤不可能会不好意思。
谁知没过一会儿,侍从来报:“不好了小少爷吐了。”
刚准备继续的四个人:……
屋内,陆景明趴在桌上都虚了,后悔不该胡吃海塞整整三盘点心,还有一碗牛乳芝麻糊,能不吐就怪了。
见到大哥过来,气地指着自己就要骂,陆景明呜呜咽咽眼泪先下来了。
兰舟扶额:“又失禁了。”
“是泪!泪失禁!不要少说字!”陆景明边哭边喊。
穆春鹤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我还没骂你呢。”
“你已经骂我了。”陆景明一抽一噎。
“什么时候?”
“你指着我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骂我了。”
受不了了,穆春鹤把湿帕子给他敷上,不敷额头敷嘴。
“哥……”
“再烦我打到你真失禁。”
看着这幅“兄友弟恭”的场面,兰舟后退几步,欣赏起来。
那是陆景明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
妈妈说新年快乐,陆景明没哭。
妈妈骨灰下葬那天,陆景明没哭。
被爸爸抛弃,没哭;被拒绝做工,没哭;被打被骂都没哭。
不知道是谁先惹的火,傅林声气的说绝交,陆景明哭了。
那天太阳不毒,听说午后有雨。
五个人毫无预兆地吵了起来,主要是傅林声和陆景明吵架,兰舟劝不动,看苏昀中和穆春鹤两边拉。
傅林声不愧是倒欠九十九的女人:“陆景明!今天天王老子来,这个公式也是这么写的!”
“不对,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这个公式就是这样的!”傅林声气死了,“它从发明出来,就是这样的!”
陆景明不依不饶:“我觉得是不对的。”
“你数学几分啊你?”
“啥意思,骂人啊?”
陆景明倔得拉不动,傅林声直接撕了试卷:“绝交!”
把其他人纷纷吓住了,穆春鹤笑着安抚:“不是,咱又不是小孩了,怎么还搞绝……”
“我不管!就绝交!”
话音刚落,陆景明就大声哭起来。
四个人不知所措,傅林声道歉也没用,说好话也没用,哭声引得路人纷纷看过来。
“对不起!不绝交!不要哭了!”
再长大一点,兰舟就知道他为什么嚎啕大哭了,因为那样他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只有他一个人,经历春夏秋冬,经历人生落落落落,人生再无起。
不止她一个人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
那天兰舟急中生智,跑过去把陆景明抱住,大家反应过来一起抱上去,给沉浸痛苦的陆景明一份切实的感受。
你看,我们都在。
所以即使被冤枉入狱,他也不曾放弃希望。
兰舟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那天的监控里是陆景明拿的吸入剂,那个吸入剂上有陆景明的指纹,所有的证据都指明陆景明才是最后接触吸入剂的人。
那个死于哮喘的同学,旁边是一个空的吸入剂。
然而警察查到这瓶吸入剂刚买三天。
死者家有钱有势,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跟陆景明还有过冲突。
陆景明摆脱不掉嫌疑,兰舟在奔波途中刚查出一点眉目,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他说认罪,要签字,突然就拿笔狠狠戳进喉咙。”
力道之大,笔没进去半根。
陆景明眼珠凸出,嘴唇发紫,脖子的皮肤上红印明显,一支笔深深扎在脖子里,周围的血肉都粘上了墨水,黑红色的血肉翻出,像反复扎进去取出来再扎进去,死状惨烈。
这对还没有走出穆春鹤傅林声死亡阴影的兰舟来说,是惊恐的,绝望的。
拔出来的是支钢笔,兰舟接过,想起陆景明说,要送她一支钢笔,祝她能继续好好写诗。
一瞬间,她就尖叫起来,短促地一声,而后近乎悲痛地张大嘴巴,没发出丝毫声音。
没有人愿意相信。
可是警方不查了,就这么结束了。
匆匆赶来的苏昀中,一身米色校服,上面有紫石高级中学的校徽,面色苍白,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个十七岁的男孩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兰舟。
兰舟手里捏着那张五人合照,指腹捏在边缘,照片上他们的面容还略显稚嫩,一看是好几年前的老照片。
兰舟还在想那个年轻警察在退出房间前问的问题:“我很好奇,你们五个人为什么会凑在一起?”
已经被调查清楚的五个人让警察感到疑惑。
“以及,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关系吗?”
见到苏昀中,兰舟再次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尖叫声凄厉恐惧,刺激的人耳膜生疼,整个警察局寂静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舟枯坐在那,上半身倒在苏昀中怀里,听着对方细碎的哽咽,兰舟反而过于安静,没了声音。
年轻警察听不到声音立马又进来了。门打开的瞬间,看到苏昀中拼命抱紧兰舟,喊着她的名字,女孩本就瘦弱不堪,抱紧后几乎看不到她了。
苏昀中感觉到她趋于平静的心跳声,不由得头埋了下去,伏在兰舟的肩膀上。
他看不见,但是警察看见了。
被他抱紧的兰舟,眼睛睁着,没有神采,眨也不眨。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十岁生日快乐!宝贝许了什么愿望?”兰女士的脸疲惫又温和。
兰舟什么愿望也没许,盯着闹钟随口编了一个:“想要吃蛋糕。”
“好好好,吃蛋糕。”
准备切蛋糕时,兰舟突然伸手按住,看了一圈不熟悉的叔叔阿姨,又不敢说了。兰女士不知道自己女儿想干什么,以为她想切第一刀,便把刀给了她。
兰舟举起刀,两下切出一块大的,兰女士自然开心孩子吃的多,用盘子装好递给她,谁知兰舟接过后抓了一把叉子就跑出去了。
从家往北,新建好的柏油路黑的发亮,小小的姑娘一路跑,五月还不热,太阳高高的,和天空一样远。
银杏树下,女孩靠着树画画,三个男孩蹲在地上玩纸牌打弹珠,不小心一个弹珠打到了画画的女孩,嬉闹着道歉,反正女孩也不会生气。
兰舟赶到的时候,画已经画好了。
“我来啦!”
一声欢呼,四个人都看过来,陆景明哇哇叫着蛋糕,穆春鹤好一点,从小就注意形象不肯失态。
“你许愿了吗?”苏昀中把弹珠收起来问。
兰舟老老实实地摇头。
“那么,现在许一个吧。”
“那你们不准偷吃!”
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什么愿望也想不到,听见陆景明砸吧嘴,傅林声让他闭嘴别出声。
我许愿,把十岁的生日愿望留到我们分别那天。
等到我们要分别,我再许愿,希望我们可以重逢在下一秒。
“生日快乐兰,这幅画送给你。”傅林声把刚刚画的画举起来,一棵开满花的树。
“这是槐花树,我们新学的课文里不是讲过吗?但是白色蜡笔我没有了,用黄色的代替吧,跟银杏树一样的颜色!”
黄槐树是一样的漂亮,这幅画被兰女士裱起来,摆在房间里,后来兰舟上道观时带走了。
背靠着的那棵银杏树啊……
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到了到了!”
穆春鹤高兴的一挥扇子:“今天晚上我做东,都来我府上!”
陆景明很得意地对兰舟炫耀:“我哥哥那叫一个挥金如土,脑子不好花钱有一手,今天晚上你有口福了!”
“你真的是在夸你哥吗?”
宁城比扬州还要热闹,兰舟坐在马车里,对周遭一切充满了好奇。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穆春鹤在宁城的宅子里去。
马车比船好,傅林声脸色好看了点,满是笑意,看兰舟在那兴奋的不行。
抵达穆府,位于最繁华的地带,上面一个大大的“穆”,旁边还有御赐二字,装扮的富丽堂皇,要说这是缩小版的皇宫兰舟都信。
这么一想,兰舟确实没有仔细想过,出门带一百多号人的穆春鹤,府上得有多少人,这个宅子得多大才能容得下这么多人。
刚进门,就看见一个仆人慌张地禀报府里丢了一幅画。
“什么?丢了幅画?”柳山大惊失色。
穆春鹤满不在乎:“一幅画丢了就丢了呗,我差那一两幅画吗?”
仆人急道:“不行啊少爷那是要送给老夫人的寿礼啊。”
那事情就有一点严重了,毕竟那副秋水图是他花大价钱收来的。
穆春鹤把扇子合上,弄出的声响极大:“那你们干什么吃的!”
“少爷息怒!但是,我们在傅小姐的房间搜到了画。”
几人皆是怔住。
初来乍到的兰舟率先切了一声,傅林声缓缓上前,背挺得笔直:“你的意思是,你们未经允许就乱动了我的房间?”
穆春鹤一听这事可不得了,大怒:“谁准你们瞎动!问过我意见了吗!”
吓得一屋子下人全部跪地噤声,一开始禀报的仆人也是没想到少爷会因为这事发大火,立马磕头求饶。
“污蔑的罪名可不小。”苏昀中淡淡地开口。
仆人连声喊冤:“苏少爷,我没有啊!真的是从傅小姐屋内……”
“胡言乱语!你还翻傅小姐闺房?那是你能翻的吗?”陆景明直接骂回去。
穆春鹤上前几步,走到傅林声前面,气的咬牙切齿:“而且,就算是她拿的又怎么样?算我送给傅小姐的!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东西,傅小姐想要哪个要哪个,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送到傅小姐房里!”
其余三人都懒得看他那殷勤的死样。
重重处罚了一批人,穆春鹤立马去找傅林声道歉,还要亲手帮她收拾被翻乱的屋子。
兰舟也不甘示弱地上去帮傅林声收拾,站在那的苏昀中和陆景明互相看了看,笑着叹口气,陆景明喊:“傅姐姐,我们可以进你房间吗?”
傅林声本来有气,蹲在地上捡翻落的书,被穆春鹤哄着去坐在床榻上休息,气消了一大半:“进来吧。”
两人褪去外衫来帮忙收拾,穆春鹤就围在床边收拾书籍,兰舟离得近,听见傅林声悄声问穆春鹤:“你就丝毫不怀疑我吗?”
穆春鹤扬眉:“我们一起长大的,我能不知道你吗?”
兰舟觉得这话耳熟,好像自己也被说过。
初三上学期,兰舟的同桌丢了一盒贴纸,说是兰舟偷的。
结果从兰舟书包里搜出来了,好死不死那天兰舟还问同桌要过贴纸,对方拒绝了,这下说不清了,但是兰舟说什么也不承认。
那时苏昀中和穆春鹤去参加数学竞赛,不在身边,傅林声在其他班,陆景明恰好请假,那天也不在。
当时都流行把书包放地上,同桌和兰舟的书包挨在一起,其实是对方手误放错了。
大课间兰舟借了电话卡打给妈妈,没有人接,打给苏昀中的带教老师,她说苏昀中在考试。
等苏昀中考完试赶回来已经是放学后了,他拎着笔袋跑到兰舟的家,推门而入,就看见兰舟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完。
他赶忙跑到她身边坐下,气喘吁吁地从笔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兰舟泪眼朦胧地一看:“……贴纸?”
一包崭新的贴纸。
“你相信我吗?”兰舟把贴纸撕开,上面的花朵栩栩如生。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能不知道你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哇哇哇今天日万了!引用的诗词如下:
《蝶恋花 · 萧瑟兰成看老去》纳兰容若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长干行》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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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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