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走回宿舍的，脑子里浑浑噩噩，下一步该迈向哪儿都不清楚。伤口正在发胀，他觉得自己应该吃点消炎药，万一发炎发烧起来明天就没办法继续出任务了。

和拟态人交手时腰侧撞上钢条，被锋利的断口刺中，虽然没伤到要害，但是出血量很大。钢条没有被污染，可是无法保证斩杀拟态人的时候伤口不会被溅到血。队长没有把他和其他受伤队员一概而论，即使只听了他的一面之词。

这个时代，很难界定一个人的好与坏，队长处决那些年轻人的时候完全看不出迟疑，也没有任何心慈手软。

闻槊猜队长是看在靠前的编号的份上才愿意给他一些优待——但也仅限于在不告知其他队员的情况下提前让他返回总部，剩下的就要交给检卫岗亭评判了。

绷带缠了里三层外三层，再披上外套，血腥味被拟态人的气味掩盖掉，但还是逃不过检卫岗亭的仪器。没人听他辩解，站在警戒天桥上的十几个行刑官直接架起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这时候闻槊的脸色已经很差了，某个执勤研究员走出来，端详了一下他的脸，然后不顾旁人劝阻走到离他非常近的危险距离内，亲自检查他的伤口：“都不敢上来，举着枪给谁看呢？伤口的形状明显不是咬伤，带他去消毒清创止血，输液不要断，先关隔离室观察两个小时。”

“那也不能排除风险。许博士，这太危险了，路途上已经耗费了一个小时，你看他的状态已经很不对了，随时可能畸变，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检疫师不情愿做这件事。

“执行部现在很缺人手，你们办事就应该更细致，而不是草率地杀人。”研究员摁下圆珠笔，弹簧啪的弹回去，跟她一样暴躁。她捻起干棉球就往闻槊伤口上擦，下手不轻，血都摁出来了：“来执勤就要做好直面风险的第一手准备，包括去死，还保障你的安全，谁保障普通人的安全？害怕就捆拘束带，会吗？行刑官没有陪同你吗？一天到晚像个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规矩是死的你们也是死的？”

周围的人明显畏惧那位女博士，被训斥完居然一个两个都不敢吱声，连行刑官的枪也都全部收了回去，闻槊看不明白，这几个部门互相独立，一帮检疫师和行刑官被一个研究员这么骂不丢面子么？

隔离室不向部分预备队员开放，这是不成文的规则，闻槊知道自己也在这部分人中。他们是没经过筛选、资质良莠不齐的非员工子女，简单来说就是被收容的孤儿，也是随时可以被放弃的消耗品。

被那双漆黑厌倦的眼睛盯着，他的谢谢到嘴边终究没说出来。

—

当务之急是再把伤口处理一下，应该是刚才跑几步崩开了，一股血味，户外不明显，进了房间就很难散掉，等会儿被席远他们闻到不太好，闻槊不希望他们担心。

他推开窗户，放任肆虐的寒风涌进屋内，和暖气对撞。短短十分钟，他拆绷带消毒换药打消炎针再把干净的纱布绷带缠回去，手法娴熟如经验丰富的老外科医生，也够简单粗暴，完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搞定。他把那堆染红的酒精棉球和绷带扔进袋子里，外面又兜了一层，针管药瓶也都收拾干净，然后系紧，拎着下楼。

“闻槊？”席远搁大老远就看到他了，“你在干什么？”

闻槊刚把袋子扔掉，垃圾桶嘁嘁咔咔地在背后合拢，他拍了拍手，转过身闲庭信步迎上去：“扔垃圾。你们速度挺快。”

“你别糊弄我，我看到你把袋子扔进生化垃圾里了。”席远难得严肃，要不是智能垃圾处理器不能随便打开，说不定会直接上手翻。

“有么？”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别糊弄我——我就说，怎么任务还没结束你就回来了，”席远猝然提高音量，视线在闻槊身上游了一圈，瞪的却是季识，“还有你，你刚才问他有没有事是吧，感情你早知道啊！合伙骗我！”

季识举双手表示无辜躺枪：“我看他心不在焉才那么问。”

“拉倒吧……检卫岗亭放你进来了？他们没干什么吧。”席远声音压低了问。

“小划伤，没什么大事，”闻槊扭头就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说，“不信任同伴，破坏队内团结，记大过，罚你晚饭请客。”

“什么划的？当心破伤风！”席远怒了，“那么难吃的饭还要请，刷脸吗？”

旁边的人明目张胆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席远瞪过去。

“笑你，三级行刑官——咱们今天开始要去员工餐厅吃饭了。没有难吃的营养餐，但也不能刷ID卡，明码标价。”

“啊，我给忘了，”席远对前面的背影狠狠比了个中指，“黑心！请就请，我现在已经不是卖命吃饭的人了，有工资和奖金哦。”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为刚到手不久就惨遭被坑的奖金肉痛不已。

季识也没接茬，就是一个劲儿地笑。

“你就不能害怕一次？那些人随随便便就可以给……”席远比了个八字，指着脑袋一崩。

“咱们又不是没受过伤，急也没用，只能拼运气。别瞎想了，如果闻槊真的被咬是不会隐瞒的，他一直都是团队利益高于个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席远沉默片刻，“我知道，以他的性格，肯定在队长来之前就自我了断了。那些感染的人该多痛苦，痛苦到端起枪口只求一死呢，万一哪天我感染……”

“不吉利的话少说。”

“不能回避问题，”席远把一颗石子踢下路边，“每周至少出三次任务，你能保证一直全身而退吗？以前有行刑官担着，以后没有了。如果我感染之后求你杀了我，你能不能下得去手啊？”他偏过头去端详季识。

季识一面哭笑不得，一面发现自己真被问住了。谁没事会去想这些问题啊。然而席远的表情那么诚挚，一点都没有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季识不由得被拖入了思考。

“同类相残是生物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啊。如果你们感染了，我应该下不了手，不过么，与其让陌生人执行处决还不如我狠狠心咬咬牙干了。我呢不想死在陌生人手里，也不想被拟态人吃点，太恶心了，自尽又太痛苦了……实在不行你就等我畸变再杀我吧。”席远平淡地说着。

季识还没开口，席远又否认了这个决策：“不行，我只能感受着脏器在自己体内慢慢溶解什么都做不了，不是更痛苦吗，而且还很难看，算了。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你这个人……”

“你是理想主义者么？”

“大概不是？”季识被他搞懵了。

“我得去找闻槊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说不定还能写篇论文，成为我有朝一日转入医检部的重要契机，嗯哼。”席远眯起眼，狡黠地笑了一声。

季识看他的眼睛，却觉得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

“随便你吧，而且你都要死了，那我应该早就没了。”闻槊说。

“你这又是什么话？”席远竖眉。

“毕竟打头阵的是我和季识，所以要死也是我们先死啊，你一个搞后勤的凑什么热闹。”

“虽说我是不喜欢干这些恶心的工作，但我名牌上好歹还挂着执行部呢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看不起人……”

“可惜医检部不一定会要你这种半路出家的医生，到时候没被录用就老老实实回来给我收尸，”闻槊合上手里的书，“其实执行部也没什么不好的，工资高，还附有能够延续到你的后三代的全套人身保险。”

“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有奶就是娘是吧，你应该受到谴责！而且我现在死了哪里来的后三代？”

这两个人真聊起来了，眼看即将朝离谱的道路绝尘而去，季识赶紧换了个话题：“欸对了，你们有没有看布告，明天开始连夜间都要执行排查任务。上面应该是想尽快推白区，至少扩张到两地之间能靠公路运输的范围，否则靠无人机运输物资效率太低了，而且有些建筑材料不好运。”

“夜间？”闻槊狐疑道，“有哨塔还不够？黑灯瞎火怎么出外勤。”

席远沉默地翻着公告页面，指尖一顿，把手机翻转过来给这两个看：“你们有谁试过这个东西么？”

装备协调部很贴心地在官网上贴出了新的辅助作战系统，一个头戴式夜视镜，仅此而已，结构拆解图和功能没有特别之处，唯一有改良的是外部的红外搜集器，不过必须连接腕屏才能显示。

“能不能直接显示热成像，非要接到腕屏上？”他恼火地反复点开那些演示。

闻槊关心的是其他问题：“所有人么？”

“所有正式成员。”季识说。

“小组？”

“名义上是小队，实际很可能还是和白天一样分组行动。他们怎么也得提前一两个星期通知，给我们准备的时间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拟态人本来就是夜行性，整个执行部都没有夜间行动的经验，人多有什么用，纯纯吃力不讨好。”季识有些焦虑。

“不会连第一年都撑不过去吧。”闻槊重新翻开书，完全听不出匹配这句话的情绪。

“不会连第一年都撑不过去吧……”席远倒在床上，真情实感地复读了一遍。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到底在哪里，单论编号，他和另外两个人相差太多了。起初只是闻槊和季识搭档，后来把他也拉了进来，大概是看在共患难这么多年的份上——怕这个朋友哪天一不小心就挂了。

季识叹了口气，出去前关上了门，没人问他去做什么也没有人好奇，房间重回沉寂，外面连下三天的大雪似乎终于停了，暖气也在不知道的时候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书页翻卷的折音，和闷在被子里渐缓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