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小路两旁排满了世纪初的建筑,年头不小,现在改成了步行街,人还挺多的。

闻槊沿着小路来到湖边,绕过半圈,有一杆不起眼的指示牌。穿过后面绿荫浓密的石径,就是北山墓园。公墓不少位置都荒着。

守墓的警卫认识闻槊,虽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但绝非普通人——之前闻槊亮过一次证件,那时候警卫就知道这位来自执行庭,身份不低。打过招呼,警卫就默默地退到远处。

这里的大多数墓碑,在病毒爆发之前就存在了,无人打理早已芜秽落尘。也许本该前来探望的人没那么好的运气活着,它们的命运,也是不久后被处理掉。

闻槊带着一束白菊弗朗花来到一座较新的墓碑前,上面刻着此处长眠的逝者,姓季,单名识。

树叶被雨打落,在水坑里浮沉。太久没有人来拜访,石缝里见缝插针地杵着几根杂草,被雨珠压低了草尖,新来的雨云忘记停,遮天蔽日晃悠了一圈就被风推远了,刚好留下一层薄雾云挡太阳。

“好久不见。太忙了,没时间过来。骁代去年当上调查组长,有很多人不服她,不过她自己摆平了,年纪不大,办事挺老成,你俩确实像。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应该换一换,我躺里面,你坐这。你这个人啊……更不会权衡利弊。”

这些话他说过无数次了,早已不是忏悔,更像在说服自己一些什么。

“让店员随便配了几枝,你不是喜欢白色么。”他轻轻地把花束斜靠在石碑上,宛如亲手把花塞进了季识手里,静坐了片刻。

这么长的伤口留疤多难看啊。

楚吟有些悲恸。

虽然检疫师说他现在可以尝试起来走动走动,但他觉得还是躺着好。毕竟一动线就扯得肉疼,疼完了伤口会裂开,裂开了会流血,流血了留的疤会更严重……

不如做一具尸体,卧床不动,心平气和。

看样子闻槊说这里是他的私人病房不是玩笑。平时这里只来两个人,一位定时定点帮他换药的检疫师和一个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护工,都是医检部的,除此以外走廊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楚吟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那些打电话来的好友编谎话,让他们不要担心,自己现在很安全诸位也不必来探望云云,然后盯着联系人列表中新添加的那条号码发愣。

距离上次交谈已经过了快一个月,闻槊再也没来过,或许不会来了。

那天闻槊问的问题他没有回答,不代表不知道。

对他来说,回不回去毫无意义,他也没什么目标,所有训练都是楚山舟强加给他的,但他也从其中得到了被人追捧的愉悦。

那阵子他受伤,半死不活地在医检部躺了几个月,从那时起,父亲总是莫名其妙地提起让他转学读书的事,再也不要求他训练了,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而在他开始康复训练的时候,这件事被正式提上了日程——用逼迫的手段。

这时候他才得知,母亲大半年前就死了,自己被亲爹一直瞒到现在。

楚山舟总在出任务,许未时吃住都在实验室,一家人名义上同住一个屋檐,实际上一年到头连见面都难。

囹源有严密的时间安排,他一个人吃饭睡觉上课训练,来静潭不还是如此么,有什么不能适应的。踏出安江市的那一刻,执行庭切断了与他之间的联系,这个庞大的组织仅用十分钟就从他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楚山舟会定期叫他去临江大厦吃饭,估计是想看看亲儿子的生存状况。

临江天阁顶层江景厅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设计,选用全球最优质最环保的装材,观赏江景夜景的绝佳胜地,会员预约制,一年只接待五十桌客人。多少富豪抢破头都抢不到座,楚山舟每隔几个月却准时准点奇迹般地发来通知。

一端是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另一端是头发乱糟糟套着蓝白校服的苦逼中学生,中间专门为了这顿饭装了玻璃隔音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纯粹是为了防止楚吟打探情报设计的。

除去服务生送餐以及刀叉接触餐盘发出的轻响,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江面上的船笛穿透建筑玻璃,变得渺远而沉闷。

楚山舟从来不看他,背挺得笔直在对面切牛扒。

不说这顿饭多好吃,米其林六星大厨倾情制作,放这种环境里注定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简直是牢饭。史上最难捱的两小时。

后来他干脆不去了,既然不见面能开心一点,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现在的生活很不错,有一些能聊天的朋友,平时做兼职赚钱。

朋友在73年的灾变中失去双亲,只剩下姐姐相依为命。楚吟偶尔去蹭饭,平时做兼职,帮忙打理他们家的花店。前段时间店里受到袭击,毁了大半,虽然这事和自己没关系,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讨厌这种无力,这种只能躲进加固过的建筑、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感觉。

为什么他不能接手命运呢。

赫洛每时每刻都在趁虚而入,从暗处滋生,在空隙疯长,无从溯源。没有经受过训练的普通人无法感知拟态人的气息,也来不及应对,哪怕侥幸逃生,最后大多数也会被送去接受心理治疗。

感染者被处决,拟态人被斩杀,按部就班的生和死。从这条非黑即白的岔路口脱离出去,只有一个方式,成为行刑官。

他拨通了电话。

“唔?唔唔唔唔唔!”

没想到对面接电话的另有其人,听起来像是个姑娘。

嗯?楚吟看了一眼屏幕,没打错啊。

对面好像在吃东西,急得噎住了:“等……你等一下啊,”她猛灌了几口水,发现这个来电人没有备注,“老大在工作中,如果有急事可以告诉我,调查处金牌小秘书将替您转达——”

调查处?

他听过这个部门,是隶属于执行部的子部门之一。

对面太过活泼了,和执行部不在一个画风,反而让他起了疑心:“请问,他大概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应该还要很久,一两个小时吧,说不准三个小时也是……咳!”

对面突然间像被什么吓到了似的噤了声。

重物落地的闷响后面紧接着闻槊说话的声音:“还不出去帮席远搬东西,全是你要的。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有电话打进来,我正准备把手机给你呢!”

“别乱拿,到时候那边有急事联系不上。赶紧干活去。”闻槊催促道,看了一眼号码,“楚吟?”

“……不是说你在工作吗?”

“没有。”闻槊给了季骁代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把桌上的泡芙碎屑清理干净,“给我打电话,是考虑好了?”

调查组组长季骁代女士八米外抄起垃圾桶火速狂奔回来,一边抽纸巾擦桌子一边竖起耳朵,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我想好了,我回去,但你也要说到做到,帮我。”楚吟说。

闻槊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伤恢复得怎么样?”

“还行,走路没问题,但是检疫师说不能剧烈运动。”楚吟轻按右肩,估摸着自己目前的状态。

“恢复的挺快啊。检疫师跟我说了,你还要恢复两周,到时候,下午一点,我去接你。”闻槊公事公办地说,“只有一个下午,你要回家拿东西或者有其他安排都可以。”

“够,谢谢。”

“如果到时候还是不行,再联系。”闻槊说话总是平静且疏离,字里行间都是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穿透力却极强,隔着屏幕直穿耳际,楚吟一下子就想起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恼羞成怒地拍了一把被子。

“嗯?”闻槊听到对面的动静。

楚吟深吸气:“……没事,没问题。”

“那剩下的见面详谈。”闻槊先挂断了电话,似乎在忙。

“谁啊?”季骁代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小姑娘刚十八,相貌精致可爱,行事却很彪悍——翘着二郎腿坐在会议桌上,长裤换成了短裙,风衣扣子……闻槊没看懂她怎么扣的,交错折叠着扣了一半,半边耷在胳膊上,里面是件无袖衬衫。

以一般普遍性而言,调查组长穿得像个小太妹这件事肯定没人敢管,但他这个兼职当大哥的不教训两句实在说不过去,另一个兼职当二哥的除外。

“能不能下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季骁代笑起来时有两个梨涡,眯起眼睛的时候就像小狐狸:“说嘛,楚吟?不是执行庭的吧?老大你居然还有外面的朋友?”

连话唠的毛病都是席远带出来的,简直是两个活宝。

“跟你没关系的事少问。”

“嘁,又瞒着我。”

“快点去搬东西,再晒变质了。”

“我可要查喽!”季骁代从桌上跳下来,高马尾和钻石耳坠一跳一晃,她举起手机笑着跑出去了。

一眨眼闻槊的训斥已经被她甩开三丈远:“季骁代你又发什么疯?”

闻槊没真追出去。调查组长自然知道身份信息的重要性,潜网使用不当导致信息泄露,她会第一个受罚。

席远从楼下搬着纸箱上来,刚好在拐角遇到:“骁代,正好,四盒梅花糕在车里,你去拿。你每次都买一堆,不知道的还以为进货呢,下次控制点。”

“你上去吧,我来搬,这个箱子这个太重了,”季骁代蹙起细眉,伸手要夺箱子,“我等会儿再下来一趟。”

“我又没残废,三四公斤而已。我还走路呢,你替我走啊?”席远躲开她抢箱子的手,哭笑不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季骁代没辙。

她一溜小跑,把东西全拎上楼,这些都是她听说闻槊席远跑去静潭出短差之后连夜列购物清单让他们帮忙带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些吃的,这么多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吃,明天会分到各个部门去。

调查组长办公室顿时因为这些箱子袋子和两个一米八的大帅哥显得拥挤不堪。

她返回办公室,看到席远已经先手她盒子里的泡芙并且热情推销给闻槊,但被挡开了:“太甜。”

“嘁,不要拉倒。骁代,医检部的那份给我吧,我一会儿带过去。”席远指了指身后。

“好啊好啊。”季骁代抽出剪刀把封胶划开,零零碎碎打包了一袋子东西给席远。

席远笑眯眯地接过来:“劳您破费咯调查组长,那我先走了。”

“拜拜!”

席远离开后,季骁代把霸占她的专座已久的闻槊赶回沙发上,叼着没吃完的泡芙狐疑道:“所以是谁?您还得花半天亲自去接,请的专业大佬吗?给信息监察处……还是给医检部请的?总不可能是调查处吧?”

“给执行部请的。”闻槊随口瞎编。

“可是他是外面的人……”

“个中缘由不方便说,这件事你保密,另外帮我个忙。”

“好嘞,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闻槊这么说,就等于调查许可。季骁代登入资料库,楚吟的身份没有经过特殊加密,不费工夫就查到了。

在查人这方面她是专业的,一眼就发现内容中大量不合理的空白间断:“他的资料被动过。”

“目前还不清楚是谁做的。”闻槊靠在沙发垫上阖着眼睛假寐。

“楚副裁决长的儿子?两年前退出……现在大学在读,”季骁代眉峰上挑,凑近屏幕仔细确认,“长得真漂亮,他看起来年纪好小哦!你觉得他当我弟弟怎么样?”

“他比你大。”闻槊懒得管她的胡言乱语,捏了捏眉心,“两周后他会秘密返回执行庭,你帮我把他的动向监测屏蔽掉。”

季骁代很识趣地没多问:“好。但是如果不想被发现,只屏蔽动向监测没用,还有身份信息也要处理一下,这个我搞不定,你得去问信息监察处。”

“交给喻维年了。”信息监察处的管理人,闻槊的下属之一。

“那行,我这边两天后搞定。”说办就办,季骁代立刻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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