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得像5月里抽芽慢了半拍的树,拼命长了一个春天,才来得及把树干抻得纤细笔挺,枝芽将将新绿,谈不上繁茂。
目光在“周怀驹”三个字略一停顿,往下掠去。
一个大写的“C”被加粗,下划线标红,填充上亮黄,还框了出来。
“张主任,这......也太恨了。”
陶且脑补了下张主任皱着鼻子,从两个煤窑洞里废然长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刚结束的月考是和咸水市内的八校联考,假期回来成绩放榜还不到一天,宣传栏里的荣誉榜就刷新了。
陶且没赶热闹,等到晚上吃饭路过才驻足。
前三十名的信息分布在两边的宣传栏里,立在高二笃信楼的楼下。左边标题写着“启航逐梦”,右边是“劲身追风”,煽动着所有人跑得快点,再快点。
“原来你在这儿呢!”
方凌云咋咋唬唬地从后面追过来,“啧,最后第三问我想复杂了!刚和程旭一合计,他说是纯手算,真是一点意思没有!”
他一把揽过陶且的肩,喊他:“看什么呢,你名字在那排。”
陶且指向周怀驹那个被处以极刑的“C”。
“C?!”方凌云拔高了调门。
小高考的成绩已然是尘埃落定了,四门科目的等级成绩将换算成分数在明年计入总分。榜单上的学生基本都是拿了4个“A”加5分的,这个“C”倒是真让人大跌眼镜。
陶且问:“这个周怀驹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不知道,估计是普通班的,这次能上榜是踩着狗屎运了吧——那也没用,一个‘C’够他臭的。”
“他没照片,你拍照的时候见到他了吗?”
“没有,都是熟人。”
“可惜了。”
陶且狠狠心痛了下这个“C”,感觉瞬间跟张主任共情了。
“别可惜。”方凌云见他站着不动,热情地搂着他的胳膊往另一排的宣传栏带:“来欣赏欣赏哥们儿照的这张。啧!还以为我爸那发蜡质量多好呢,才一早上就塌了,看来下次还是得带着定型喷雾。”
他拐着弯儿嘚瑟:“哥们儿考完都没睡好,唉!实在想不明白这回寄语要写啥了,词穷啊。”
陶且疑惑:“你每次都是写的这句呀?”
方凌云没接茬,假装苦恼:“不过这次卷子难度挺高,啧,哥们儿没发挥好,才第八。”
这是陶且和方凌云同班的第四年,再怎么分班都没斩断的缘份确实内力深厚,以至于陶且对他登峰造极的语言艺术接收良好,基本能做到见怪不惊泰然处之了。
照片上方凌云那不幸塌了一半的刘海,像个锅盖盖在脸上,估计是感觉发梢刺挠有点痒,他微眯起右眼,自认为比了个狂炫桀骜的表情。
陶且没好意思说,看起来好像脑仁没发育好的样子。
张主任更是没管他“再来一张”的苦苦呼求,“咔”一声给他定格了。投身教育事业40多年的老教育家见多识广,这种傻小子每年都有,前仆后继层出不穷,张主任心里明镜似的。
荣誉榜的名单一般都被强化班包圆了,极少出现新鲜的人头。张主任虽说每次都还按规定来班级征求寄语、带着人去校训石前拍照,但大多数霸榜的学霸都不屑这一套,张主任也乐得清闲,直接从上一次的文件里调用,换个名次顺序就行。
只有方凌云还执着于给张主任更新。
陶且看向他那句耀武扬威的“我不想再强调第二十一次了:四方凌云志,人间第一流”,硬生生地把“辛苦你了”咽了回去。
他拍拍搁在自己肩头的手,鼓励道:“确实没发挥好,期末加油。”
方凌云惊了:“我数学比你高12分呢。”
陶且指指对面那排刚才看的周怀驹,说:“可人家是单科第一。”
方凌云一个转身疾冲了回去,搭在陶且肩上的手臂把他原地抡了个圈儿。
不得不说张主任的排版确实有点东西,那个“C”相当突出,突出到周怀驹的总分、单科成绩、排名、甚至脸,都不重要——张主任直接让打印店选了个默认头像:一个小圆是脸,半个大圆是身子。
这下方凌云可得细细品鉴了。
主科三门里除了数学一骑绝尘之外,语文和英语分数都不高,英语甚至不到90分,剩下物理一个“A ”,化学分数刚刚能够着“B”。
结合他那个要跟着被念叨一年的历史“C”,方凌云朝陶且抬了半边眉毛,示意他给出中肯的评价。
“偏科。”陶且一针见血。
方凌云欣赏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又顺着往下看这位偏科才子留的寄语——麦当劳双吉,加一个菠萝派。
“抽象。”陶且一语中的。
方凌云发出无声的赞许,又指了指兴趣爱好那栏的“两份红糖豆粉炸年糕”,好奇陶且还能怎么总结。
“......”陶且:“他可能是真有点儿饿了。”
“哈哈!”方凌云差点没笑岔气,捂着自己肚子大喊:“陶且!我就喜欢你们这种语文好的!”
被他感染,陶且也露出个笑来,“能理解,我也爱吃炸年糕。”
笑意打破了少年原先的轮廓,把瘦削锐利的线条晕染了出去,在夕阳下浅浅勾勒出金边。
这会儿刚6点出头,晚自习还有好一会儿。两排的广玉兰刚添新绿,浓密的枝叶犹如一座小塔,在浅黛色的晚霞中丛影朦胧,映得俩人的嬉笑也错落散远。
玉兰塔俯首着低矮些的银叶女贞和杜鹃花丛,下面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球鞋底边挂着几团还新鲜的褐泥,牛仔裤短了一截,导致零星的泥渍溅上了脚踝;白色短袖下摆皱成一团,水迹斑斓的样子还没消退,很明显主人刚刚洗完手直接拿它抹了一把;肩膀倒是开阔,顶着女贞垂下来的小枝叶缘。
周怀驹噙了个开朗的笑,自然地路过他们二人,双手反插着腰站定,也对着那面宣传栏笑了起来。
方凌云热情地挂住来人的肩膀,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
“唉!帅哥,你快看这人,饿疯了吧!哈哈哈哈妈呀笑死我了。”
周怀驹点点头,也调侃道:“啧哎!哥们儿点菜呢。”
“哈哈哈哈没错!”
方凌云站在三人中间,笑得抬不起头来。
少了视线阻拦,周怀驹个头儿又太高,存在感极强,陶且不由被吸引看去——
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挺拔的眉骨和鼻翼下各自投射着一道清晰的阴影,眼窝很深,眼裂形状锋利,整个上面部相当精致浓烈。尽管两片唇瓣浅薄,下颌收紧,可他笑得实在开朗,没办法形容为犀利冷淡,只能被美化成某种少年盛气。
“没见过他。”陶且暗自打量。
脑子里转了一圈篮球队的面孔,大多是劲瘦高挑、黝黑粗糙的模样,少有这种精致的厚重感。
他自己发育得稍晚些,才在抽条,时不时要忍受半夜的生长痛,皮肉筋络还没跟上骨骼的生长速度,显得格外瘦削。
目光游离在那个高大的肩背,陶且忍不住低头抬了下自己手腕——不过半掌,哎,他不禁有点羡慕。
周怀驹毫无察觉,已经跟方凌云头头是道地唠起麦当劳的隐藏菜单,对话结尾亲切地用拳头碰了下方凌云的前胸:“聊饿了,走了。”
他越过方凌云把拳头伸向陶且,辗转了半天没找到地方下手,感觉这一招呼下去能把对方撂地上。思忖片刻,他松开虚握的拳头,一巴掌揉在陶且头上。
那手大的几乎要把陶且整个脑袋覆盖,手的主人轻晃了晃陶且的脑袋,笑眯眯地道别,往校外后街的小吃摊方向走去。
天色还没黑,但小吃摊已经霓虹掩映烟火缭绕了。煎饼的面糊在铁饼上迅速摊开,炒面和炒饭的炉灶忙得只开不关。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晚自习还有两个多小时要捱,好不好吃都是次要了,能把肚子占满才是硬道理。
只有炒酸奶的摊位人烟寂寥,守着摊铺的阿姨在刷视频号的间隙随便喊两嗓子:“来来炒酸奶看一下。”那叫卖声有气无力,沿着小街悠悠回荡。
“没意思。”
周怀驹揣着兜慢腾腾地沿着后街一路往深处游荡。
他今天主要是来“考察”的。
他吃饭瞎讲究,普通的一个饼能让他吃出20个差异点来。刚观摩完两家摊蛋饼的,“明明不一样,却都叫蛋饼。”他很失望。
食堂是不可能去了,他想。逛了一圈这条小吃街也没什么看头,他打量四周,想找找麦当劳在哪儿,搞点全国标准出餐的东西垫垫肚子。
后街从一条笔直的小路延伸,越往里越曲折,几个分叉之后他被绕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只有一家炸串推车,几个看起来有些不良的小青年围聚在一起,正撸着串。
周怀驹也凑过去准备研究下老板的手艺。
“虎子哥,马上就好!”摊主动作麻利地翻转着30多个竹签,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被称作虎哥的那人蹲在最近的台阶上,朝凑近的周怀驹不吝地抬了半张脸,喊他:“唉,小子。”
“好家伙,这才多大年纪,抬头纹就要长到头顶上去了,怪不得叫虎哥。”周怀驹暗自腹诽。
这帮人看着确实年轻,估计是附近中专或者技校的学生。他本想搭腔,谁知刚出口就被摊主纷纷扬扬洒下的孜然和辣椒粉呛到了,只好先按下不表,专心研究老板的手艺和面前的调料。
散出来辣椒籽掉到火炭上,被瞬间炙烤开,一时烟熏火燎。周怀驹眯着的眼睛突然放大,看见那旁边的小篓子里,居然有两袋真空包装的年糕还没拆,一排用饮料瓶子装的调料当中,一袋乐膳坊的红糖豆粉格外鹤立鸡群。
巧了!他中午刚想吃来着。
“老板,两份炸年糕蘸红糖豆粉!”
“哎哟小伙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年糕准备的少,今天就剩这两包了。”摊主朝虎哥那群人抬了下眼,“已经卖出去了。”
周怀驹歪了脑筋,往虎哥身边的空位一坐,亲呢地喊:“虎子哥,我给你钱,你炸年糕分我一份。”
“你小子有病?”虎哥嘴里叼着支烟正准备点,根本没拿正眼瞧他:“我认识你吗?”
周怀驹一脸理所应当:“刚才你不是喊我了?你肯定是认识我呀。”
说完“哥俩好”地往虎哥身上靠了一下。
“神经病。”虎哥一脸嫌弃把他推远,亮了亮雄壮的肱二头肌,“知道爷是谁吗?”
“虎子哥嘛不是,咱哥俩分着吃。”
“你跟谁哥俩呢?”虎哥可能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上赶着讨打的流氓,他拧着眉心三道横杠:“爷爷告诉你,咱几个不是坏人,你看看要点啥别的爷爷请你吃,但年糕你就别想了。”
他说着恶狠狠地吐了口烟,朝身后挑了下眉,一众小弟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围上来缩小了包围圈,大抵有“给你脸了,别不识抬举”的意思。
“哦,原来岔辈儿了,咱是爷俩。”周怀驹一点没有被占便宜的羞恼,他不死心地继续往虎哥身边贴去。
这下虎哥没把他推开,周怀驹心中暗叹,不管面对什么男人,还是这招“叫爸爸”好使,“爸爸”不好使的话,只能再找“爸爸”的“爸爸”。
正想到一半,突然他半边身子失去平衡,朝侧边仓皇跌去——虎哥是没推他,但是一个猛子站了起来,恭敬又亲呢地朝巷子口的来人问好,原地化身成了一只虎皮大猫。
“陶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