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春末夏初,深夜温度降下来,晚风把清幽花香推进了窗,周怀驹把腿往桌子上四仰八叉地一架,把他爸带回来的鸡蛋糕当夜宵品尝。

包装上印着幼圆体的“齐氏糖饼店”几个字,是他儿时驻足的小镇上有名的铺子,纸袋被捂了一下午,浸出点透亮的油花。

胖乎乎的鸡蛋糕拿在手里却轻飘的,像块琥珀色的小棉花。周怀驹咬了两口,松美细润,除了糕体自带的麦香,还有一股垫在下面竹篾的清苦气。

鉴定完毕,他舒服地往椅背一靠,以可以原地立碑的姿态直接瘫了下去。

出差归来的教授夫妇只来得及把糕点放下,就又不见人影,不知道是回港口还是又出发了。

周怀驹也不是很在乎,他一口一个吃得快活,连手机消息震动都没搭理。

消息提示一条接着一条。

——小滩怎么样?

是他之前在九桥四中的同学魏屿舟,许是见他没回复,又连发了好几条问话。

——消息都不回,一中不让用手机?

——不会这就乐不思蜀,把老臣忘了吧?

——到底咋样啊大佬,生活还习惯吗?

习惯,怎么样才算是习惯呢。

周怀驹叹了口气,想回复又不知道说什么,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苦笑,平白生出些虚浮的感慨。

小滩只是漫长迁徙中的一站落脚地,高考后他必然要离开,能习惯什么?

他心里愤恨,“习惯”本该是掀开笼盖时轻如蒸烟一般的回忆,而不是浸出油花,让他连味觉都辗转泊岸的牛皮纸袋。

他又咬了一口鸡蛋糕,细细噆味,终是挨不住喟叹了一声,拣魏屿舟最后一条消息,文邹邹地一语双关:小舟从此逝。

魏屿舟怕是正守着手机,一收到立马回复。

——这就给老臣赐死了?

——别啊!舟,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周怀驹被逗乐,跟魏屿舟胡侃了几句,一不小心中了“十面埋伏”的一圈马屁,正感觉有点不对劲,那厮就发来几张照片,说把他留下来的几张底片冲印了,请他审阅。

现在市面上基本都是激光冲印,魏屿风家里是开老式照相馆的,阁楼的暗房虽也被闲置了快十年,但基本设施完好,他之前经常去冲印底片。

他点开魏屿风发来的几张照片,发现整体效果一般,明显冲印放大时灯离得近了,显影时间过长,底片边缘比中间暗了半度,像给照片镶了圈灰边。手机拍的看不清颗粒效果,估计也有问题。

这都什么玩意?

托付不效,他对魏屿风发起脾气。

——你拿显影液洗脚了?泡这么久。

——[哭]大佬,别让我帮你冲印了,我知道你行,下次你自己上吧。

——我这不是在小滩还没找到暗房吗?

——还没找到?你没去“乌龟纹身”看看吗?我可是费老大劲才打听到的,那纹身店老板是个胶片爱好者,屋里自己搭了个暗房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怀驹烦躁起来。

找了,他怎么没找?

这几天晚上他一直往后街跑,巷底通往对街的职校,他在人家门口蹲点,逮着有纹身的就问,根本没人听说过这“乌龟纹身”。后来他又跑炸串摊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虎哥,可也都无果。

小滩市内的导航很不完善,小商铺的地址是用自创的“复合式结构”标记的,周怀驹刚来去理发的那天就知道了——那小店里的名片是“欧亚家具城往东800米,门朝东”这么写的。

更何况纹身这种比较非主流的产业,想打听都难,简直是瞎猫抓耗子。

窗外摇曳的树影墨一块儿、疏一块儿,渐渐在他眼里幻化成一只下山猛虎的形态,裹在膀大腰圆的腰身下,影影绰绰地晃悠,最后风情万种了起来。

妈呀,周怀驹狠狠掐了下发硬的眉心,感觉自己越想越魔怔。书包里的卷子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作业,他心里烦得窝火,生气起来全给写了,一直做到凌晨两点多。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季阿姨就来了,张罗了一桌稀了咣汤的早饭,见周怀驹面色乌青眼眶深陷,经验老道地安慰他:“高中就这样,我儿子前年高考,也没觉睡,就这两年了,坚持坚持,考上大学就好了。”

周怀驹喝了一肚子水,浑浑噩噩地“唔”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前还在惦记纹身店的事,他梦里神智不清,迷迷糊糊跟一只老虎缠斗,文批、武斗、色诱……什么招数都使上了,就是要查它户口本。直到确认户籍栏那里盖了个小王八的戳儿,才昏愦过去,进入深度睡眠。

打完一个肺活量5000ml的呵欠,他放下粥碗,去拿鸡蛋。

“哎呀,手怎么弄的啊!”季阿姨惊呼。

昨天他只简单处理了下,今天起来小指肿得不像样,季阿姨又给磕了两个蛋,让他自己揉揉,怕他有骨折的风险,喷了药之后,还撅了根筷子,用纱布帮他简单地固定了下。

周怀驹心里很遗憾。

他伤的是左手,还是小拇指,一点儿不耽误今天去考试。

周六的测验只考语数外三门,不分考场,全靠学生自觉,只用把桌子分开就行。

考完才下午四点半,林励莉作为班长正组织大家回家前把桌椅复原,顺带打扫下教室。

陶且无事可做抱臂站在一边,看周怀驹先是做了他的值日,后又殷勤地帮他搬桌子理东西,受伤的小拇指裹了个纱布,倔强地翘在一边,像收不回去的天线。

陶且:“你昨天去后街吃晚饭了?”

周怀驹下意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吃上。”

陶且把拿着的饭卡还给他,见他眉目凹进去一块儿,眼下一圈煤烟似的黑,眼珠里缠上红血丝,憔悴得有些阴森,心下有些怀疑,该不是饿肚子饿成这德行的吧?

他问:“你上次不是想吃蔡老板的炸串呢么?”

“没有,我去后街找人的。”周怀驹哼哧两声把走廊里的收纳箱搬回陶且座位底下,忍不住发问:“你哪儿来这么多卷子?还收拾得跟仪仗队似的。”

陶且谦虚道:“也还好吧,不然堆成山容易像去上坟。”

周怀驹:“......”

他十分肯定陶且是在讽刺他。

昨天程旭体育课之后就逃了,除了篮球什么都没带走。

从后街回来上晚自习的时候,周怀驹发现他桌子上堆满了试卷,批改完的有的是程旭的,有的是他的;新的空白卷子重复了好几张,都是从前面传了多出来的,全扔最后一排了,雪白的一片堆成小山。

有兴妖作怪的,从他笔袋里拿了三支笔立了起来,来给他俩坟头烧香了。

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昨天,俩人之间的气场微妙地发生了变化,他隐约察觉出陶且对着他更生动鲜灵了起来,那副“温良恭俭让”的皮囊下狡黠尖锐的一面,愈发得遮不住。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你来怎么不给我烧点吃的?你上次说请我吃刚炸出来的炸年糕,我可等着呢。”又忍不住提点对方,“你得兑现承诺,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后街。”

谁料陶且拒绝了:“今天不行,我和方凌云他们约了考完试去洗澡。”

怎么还要结伴去洗澡?!周怀驹暗暗吃了一惊,家里没有热水器吗?不嫌尴尬的。

他不死心:“那明天上午。”

“明天我要补课......”陶且犹豫了一下,感觉周怀驹话里有话,“周日难得放假,你还要大老远跑到学校后街来吃午饭吗?”

周怀驹一拍脑门,居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左右思量了下,他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想找下虎哥,有事请他帮忙,你不是他大哥嘛,我怕我说话不好使。”

“该不会你昨天也是去后街找他的吧?”陶且简直哭笑不得:“今天又来献殷勤,帮我做值日,喊我去吃饭,也是为了去后街找小虎?”

见周怀驹沉默,他忍不住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直说,我给他打电话不就好了。”

周怀驹自己也没想明白,讲实话,他根本不是怕麻烦别人的个性,只好补充说“可能当时没想到”。

沉思片刻,陶且探寻地朝他望去,感觉这人真的有点奇怪。插科打诨的话张口就能来,嘴跑得比脑子快,可轮到他真有兴趣、真关心的事,却格外小心,要兜一个大圈子,颇有种要把认定的南墙都撞遍,再去问路的意思。他言归正传:

“你找小虎做什么?”

“他那个纹身你知道在哪儿做的吗?”

“什么?”

陶且被吓了一跳,“你也要纹那个老虎?你怎么喜欢那个?你上次看清楚了吗?为什么不纹个别的?”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何况这问得颠三倒四的,周怀驹只好又把话留一半:“我不纹,我就想问问他纹身的店在哪儿。”

陶且今天没带手机,表示晚上回家再把虎哥的联系方式发过去。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提醒道:“那个老虎......”

“......”周怀驹:“我保证不纹那个。”

他特地竖起三根手指起誓,只是旁边还多出顽强翘出来的一根小指,远看像凌空劈了个掌。

俩人都笑了出来,周怀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陶且的联系方式,顺手抄起一支圆珠笔,让陶且抓紧把号码写在自己小拇指的纱布上。

他闲聊道:“明天一整天你都要补课吗?你成绩不挺好的嘛,还要补?”

陶且顾不上答话,圆珠笔在纱布上不是很好着墨,写了两笔就断了。他只好一手掰开周怀驹的手掌,裹住剩下的四根手指,小心稳定好他受伤的小指;另一只手执笔,既不敢用力又不能太轻,见笔又不出墨了,还放到嘴边“哈”了几口气。

——有点尴尬,那简直是个牵手的姿势。

周怀驹半边连着的身子“嗡”得一下麻了。

他恍惚只有一个念头:男同学之间不仅能去澡堂**相见,还能随便牵手!

小滩这民风怎么回事,这不是淳朴能形容的,是不是有点暧昧了?

澡堂不是天天去也就罢了,男生之间勾肩搭背也正常,但——这算怎么回事?他不自然地抖了下手想抽走,一个数字立马就被拉歪了,他瞬时感觉到手被抓得更紧,小指被摩挲了两下,还挨了埋怨的一记飞眼,被警告不要乱动。

这下周身上涌的气血彻底占领了大脑的高地,他呼吸一滞,浑身的肌肉绷紧,半边身子落了个不遂,僵硬地挨着陶且微弓的脊背,唯独手心烫得像块烙铁。

“——糊涂啊!糊涂!”

旁边传来一声哀嚎,不知道是谁考完正对着草稿纸痛心疾首,又有凑热闹跑过去的,不嫌事大补了一句:“确实,你这里还二次求导,真多余。没必要,你直接数形结合......”

目眩神迷中,周怀驹原地反思,确实糊涂,也真是多余!陶且难道一张草稿纸都没有吗,他怎么就想起来让人往纱布上写?

退一万步讲,他自己的手机就搁裤兜里揣着呢,让陶且留个电话就这么费劲?

熬夜是真影响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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