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寒鸦渡口,由闻人晓眠引路,大约一小时,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家小店,坐在七拐八弯的小胡同里,没有牌子,朴素到有点简陋,玻璃上贴着“起名、打卦、看风水”七个红字,打一眼看,会忍不住怀疑它的营业执照。
反正闻人珄是怀疑了。
不过也没关系。店不挣钱无所谓,神农有钱,晓眠不指望它,也就一处落脚的地方罢了。
“我不在神农的时候,就在这里,地方虽然不大,但很方便。”闻人晓眠说。
“嗯。”闻人珄点点头。
店门前有只挺大的香炉碗,因为闻人晓眠多天不在,里头没有烧香。
闻人珄走上前,拈了点香炉碗里的香灰,凑到鼻尖闻闻:“白香?”
“是。”闻人晓眠笑笑,“白香对人身体好,我平时在这,就会点在店门口,让路过的人吸几口香,也算做点小功德。”
“真是大隐隐于市啊。”闻人珄说。
“快进屋吧。”闻人晓眠说,打开屋门。
屋内陈设简单,整齐摆放货物架和展柜。
闻人晓眠关门进屋,拨弄门上的木牌,展示出“不营业”的一面,然后拉下卷帘。
屋里暗下来,闻人晓眠又伸手摸灯,将头顶的白炽灯点开。
闻人珄四处看过一圈,觉得还不错:“挺好的。”
他想了想,问:“我狐狸呢?不是说了来看狐狸?”
闻人晓眠笑了:“先生别急,小白在这边,跟我来。”
她说着,走到一个花架前,动手转了下上头的白陶牡丹花瓶,下一秒,对面墙发出一阵响动,然后墙上的柜子打开,露出一条通路。
闻人珄早就猜到有暗门,眼下门一开,立马拉着张错走进去。
闻人晓眠紧跟着进来。暗室没有灯,她便掏出磷光石,以术法催动,往头上一抛,磷光石的光缓缓明亮,将屋内照透。
不大的小屋子,靠墙摆了一架药,有瓶瓶罐罐,还有些不知名的药材。
闻人珄顺着墙边走,一眼看见对面墙上挂了幅画。他愣了愣,然后快走几步,站在那幅画前停下。
那是一幅水墨画。画面只有黑白,勾了一只断尾白狐。这狐狸挺肥,团起来像颗球,面相也憨,没几分狐狸该有的媚样儿,闻人珄甚至觉得,比起狐狸,这更像一头不太聪明的萨摩耶。
就是这小东西,也等了他七十多年呐。
闻人珄动一动嘴唇,忽然唤了声:“白姑娘。”
随他声音落下,画面乍然泛起一道白光,而后一只雪白的狐狸从画纸上滚了出来。
白姑娘一个滚儿冲进闻人珄怀里,姿势非常滑稽。
闻人珄张开双臂去接,被狐狸毛扑了满脸。他被搔痒了鼻子,扭头就是一个喷嚏。
白姑娘七十年才见到主子,哪管他什么,一颗狐狸头冲他一顿拱,灵兽劲儿又大,卯足力气拱几下,闻人珄好悬没坐地上去,幸亏张错眼疾手快,搁后头托了他一把。
“行了......你先消停点......”闻人珄终于耐性告罄,忍无可忍,一把戗起狐狸脸,“老实点。来,让我看看。”
这一看,好家伙,白姑娘居然哭了。
一只胖狐狸,眼泪叭叉的,脸上毛都哭湿了,搁这儿哼哼唧唧。
闻人珄:“......”
闻人珄只得重新把狐狸揽好,一把一把顺捋毛皮,顺了好半天,他手都发麻了,白姑娘总算不哭,在他怀里打起了小呼噜。
闻人珄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不远处的木榻上:“哎呦,可真能闹。”
他嘴上抱怨,手却还是轻轻拍着狐狸脑袋,又搓搓狐狸耳朵。白姑娘觉得痒,瞌睡中动了动耳朵。
张错坐来闻人珄身边,笑了下:“先生以前,就喜欢、这样抱它。”
“小白、很忠心。”张错说。
闻人珄心里挺感慨的。
万物有灵。万物有情义。这话真不假。
“先生不如重新收了它?”闻人晓眠安静地看了会儿抱着白姑娘的闻人珄,忽然说,“闻人家出事以后,小白就是自由身了,却怎么都不愿意离开,就是想等先生。”
闻人珄点头:“我知道。”
他挠挠狐狸脑袋,轻声问:“白姑娘,再做一回我的巫鬼,可好?”
这话出口,还在迷糊打瞌睡的白姑娘竟猛地支楞起脑袋,它蹲在闻人珄腿上,低下头,直勾勾盯着闻人珄的手。
闻人珄:“......”
闻人珄摊开掌心:“来咬吧。”
收犼的时候他记忆犹新,那大概是他这辈子相当神奇的感受之一了。
闻人珄将左手往白姑娘跟前怼近些。
白姑娘才不客气,它窝那幅破画里苦等了七十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就见白姑娘一声欢乐的狐狸叫,然后一口咬上去,开始猛吸。
有点疼,但还成。
闻人珄乐了:“哎你们听到没?刚那狐狸叫好难听。”
闻人晓眠:“......”
白姑娘有点脾气,闻人珄明显感觉到自己又被那尖尖的狐狸牙啃了一口。
闻人珄脸上笑意不散。白姑娘嘬了会儿血,餍足地趴下去。然后闻人珄感觉到手心发热,不一会儿功夫,被咬破的伤口愈合,结缔出一个小小的、狐狸形状的红色契印。
“看多少遍都觉得神奇。”闻人珄啧啧道。
闻人晓眠笑笑:“现在,先生就有......”
她是随口一说,说一半察觉不对劲,当即停下话头。
可闻人珄把这话头捡了起来。他瞥眼身边的张错,似笑非笑地说:“是啊,我现在有三个巫鬼了呢。”
张错眼睫轻轻动了下,抓住闻人珄的手:“骗你,做你巫鬼的事,你不是说、不生气了?”
闻人珄无奈,眉梢一挑,凑到张错跟前:“宝贝儿,我生不生气有什么意义吗?你骗我多少次,我不是照样疼你爱你?我还舍得对你发脾气吗?”
他想想,又说:“要说我戒备你,对你态度差,也就刚见到你那一阵儿吧?后来还不是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张错张了张嘴,没吭利索气儿。
讲情话这码子事情,他也就赶上几次掏心掏肺,没有本事,一张嘴还结巴,哪能比得过闻人珄那臭不要脸,花腔转得姹紫嫣红,草长莺飞。
“先生,阿错做你的巫鬼,也是不得已。你转世了没有记忆,突然遇见这些事情,不信任他。”闻人晓眠比较诚实,不懂这两人的“情调”,还在为张错说情,“你不要怪阿错。”
她一不小心说多了:“而且,像阿错这样主动认主的巫鬼,是有一定危险的。”
“晓眠......”张错出声打断,但已经来不及了。
闻人珄反应一向快,立马问:“什么危险?”
闻人晓眠愣了愣:“阿错没和你说过?”
闻人珄皱起眉头:“他没和我说过的事多了。”
“......”闻人晓眠犹豫片刻,顶上闻人珄精明的目光,心里竟有点犯怵。
下意识脱□□代:“巫鬼和巫主的契约里,巫主是有绝对主导地位的。所以一般来说,契约都是由巫主的意愿发起。”
闻人晓眠:“像阿错那样,主动认主的巫鬼,如果在结缔契约时被巫主排斥,那会受重伤。道行不够的灵兽,甚至会死。”
闻人珄心一咯噔。他早该想到。这种主仆关系,当然巫主说了算,怎么能随便一个巫鬼想来就来。他只是没想到,张错胆子真那么大。
尽管他的魂魄没有变,人也没有变,但人的性格思想都是用经历堆成的,和后天的教育及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
张错那时候刚找到他,还没有多少接触交流,何况闻人珄当时受惊吓冲击,就算张错救了他,也不敢完全信任张错。毕竟张错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个重伤过度也不会死的死魂灵。
可张错竟然敢在他身上下这样的赌注。
——他赌闻人珄的魂魄还记得他,不会排斥他。
见闻人珄许久不说话,张错问:“先生,在想什么?”
闻人珄淡淡地笑了下,手揪着白姑娘那断了一截股的尾巴搓:“我在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都为我付出过多少。我还有多少遗漏的,没有察觉到。”
张错没接话。
“对不起,阿错。”闻人珄叹口气,很后悔,“闻人家地下第一次见你,我还打你来着。”
——因为恐惧和无知。因为人体无意识的防卫。
生而为人,总是很抱歉。不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有时候当时觉得做得对,问心无愧,但回过头来,却要追悔莫及。
人就是这么庸俗的东西罢了。
“不疼的。”张错小声说,“一点也不疼。”
“乖。”闻人珄拍拍白姑娘脑袋,又抬手摸摸张错的脸。
他突然觉得阿错就像他命中注定的一只小狐狸。
漂亮,毛皮柔软,蛊惑他。两辈子。还会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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