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方清悬平日里是不爱来绮园的,老太太话密,他来这儿待着,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但人都到了,不进来又没规矩。
老太太大名许拂云,姓许的祖上是给朝廷唱大戏的,几个哥哥从艺,她也算是个京戏票友儿,嗓子眼儿里总爱哼上几声,把这安宁避世的绮园唱得雪中靡靡。
方清悬迎着曲声进来时,老太太正坐一把红木高椅上,高人一头的鸟笼里蹲了个蓝靛颏儿。
她扬着下巴逗鸟儿,没挪眼瞧他,悠游一声:“雪掸一掸,坐下吧。”
方清悬低头看,身上是沾了点儿雪气。他把大衣脱了,转手递给一旁的萍姨:“小羽呢?”
萍姨拎着外套的衣领,沉沉一抖说:“睡下了。”
方清悬想起那袋子关东糖,方才心里头还犯难给哪个小孩儿合适,这会儿也用不着他取舍了,挺好。
他往座椅里陷。
老太太瞥一眼方清悬,见他正走神似的,把他思绪唤回:“跟林家的闺女见过了?”
男人微微合眼:“又是您安排的好事。”
许拂云哼笑:“我还能安排你?”
方清悬再睁眼时,手边多了壶茶。
看样子这萍姨是真怕他渴了,倒了足足一杯,冒点儿暖融融的汽。
许拂云问:“从哪儿回来的?”
“军委招待所。”
“跟你爸碰面了?”
他淡淡说:“没,办事儿。”
杯子是萍姨随手拿的。
方清悬都端起来了,见这旧茶缸像是他父亲方成业在单位里喝过水的,瞥了一眼上边有些斑驳的纹路,又拧着眉将杯子搁下了。
老太太瞧见他这一举一动,给萍姨使了个眼色:换个杯子去。
方清悬不爱提他那不成气候的爸,要不是大伯年纪轻轻身体就扛不住,早早退下了,方家的集团轮不到方成业坐上去那位置。
方成业跟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还是贪图风月,无心家国事。
以为上了年纪会好些,这些年成扬到他手里,已经有种死而不僵的征兆了。
但自古哪有儿子越界管爹的道理?不过想起一桩事,方清悬还是有必要提一提:“好些天没见到方书记了,前阵子听人说,他和杨伯伯一块儿吃饭。”
空气中一静。
“杨铮?”
老太太为人机敏得多,一听这姓杨的就不是个善茬儿,思索着哟了声,杯盖哐一下忧心忡忡盖上:“他可不是个靠得住的。”
方清悬若有所思,又看看他奶奶,说,“我做小辈的提点他是不孝,您有话语权,平日里跟他吹吹耳旁风,现在是集团里当一把手的,遑论怎么昏庸,这队伍不能站错,否则方家的基业折在他手里头是小,家里头上下受牵连,可不是一两辈人的事儿。”
许拂云还在想着这事,听他一口一个方书记的、又见他好整以暇地端起重新取来瓷青的压手杯,微不可闻地一叹说:“你也不要总记恨你父亲,怎么说也得喊一声爸。”
冒热气的茶盖底下,方清悬不以为然地一笑,上下嘴皮子一碰:“爸?”
他的语气是轻蔑的,毫不走心的笑里有少见的讥讽。
老人家又问:“对了,你大晚上过来做什么?”
方清悬在问题里沉静一瞬,竟有些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为的是隐瞒什么。
说来给女学生赔个鞋?
听着荒唐,怕又要被问东问西。
好在一旁的陈勉很有眼力见,眼睛骨碌一转就有了主意:“方总说天冷了冻骨头,来看看奶奶腿脚好些没,捎了几两中药,给您治治关节疼。”
方清悬瞧他。
陈勉的拇指往后面方向一指:“光急着进来捂身子,药落车里了,我立刻去取。”
许拂云转而看方清悬,脸上好容易沾点儿笑:“亏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
方清悬垂眼静坐,说:“不记得谁,也不会忘了您。您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
他这话走心得很。
母亲走后,在这复杂的家族之中,为数不多的温情与相伴,都是奶奶贡献的。
车里真有给奶奶备的药,不过等陈勉取回来之前,听见何姣从厢房出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方清悬毫不犹豫就借口走人了。
虽说是个家,却总叫他觉得不得安宁,从未有长久栖息的念头。
这并不是个好进的高门,他一早知道这一点,自童年起,总有人吵吵嚷嚷争破了头。
方清悬出门时,见两只大红灯笼挂得高高,忽的想起什么,问陈勉:“今儿你亲自送的?”
陈勉一时没反应过来,送的什么?尔后恍然:“对。”
方清悬在车前立着,没进去,只抬头看那灯笼晃荡在缥缈的雪中,又问:“平时她怎么回去?”
“平时……祝姑娘说了,怕园里人手不够,不劳烦我们请司机接送,自己坐公交地铁就行,她说自在些。”
方清悬又往胡同的来时路看去,这路还挺悠长的,夜半三更走一程,人长长地浸在昏黑里,不能不怯。
他说:“这一排都挂上吧,灯笼。”
方清悬年前闲下来那一阵子,去了趟流风隐堂,严家的茶室。
陈秉言说严柏青驻外回来,哥几个好些日子没聚了,把方清悬叫上。
这是严柏青在外交部的第三年。
屋里人齐了,东道主还没回。
给陈方几人倒茶水的是个清瘦文弱的小姑娘,二十岁不到的模样,面目苍白,一双倔强的远山眉倒叫人记忆深刻。
她进出都很静,方清悬对这女孩儿有些印象,等人提着壶出去了,他摸着牌,随意地出声问一旁的陈秉言:“她在严家不少年头了吧。”
陈秉言:“是啊,眼看着小不点儿就这么长大了。”
方清悬想到什么,又问:“现在会说话了?”
“这我倒不知道,一会儿让她说两句听听。”陈秉言笑着说。
旁边的裴安峤状况不明:“哪个姑娘?刚来倒茶那个?”
陈秉言说,“是她,母亲跟着严家做佣工的,小姑娘可怜得很。”
裴安峤比他们几个年纪小些,刚毕了业在好生当着二世祖,不是生在大院儿里的,读中学才归国,自然对外交世家严家的事儿知之不多,但这么一提,他也有所耳闻:“哦,我好像听说过,这闺女是严司一手带大的。”
他话音刚落,门被人修长的指骨撑开,冷飕飕的风落进来。
严柏青人如其名,如青松一般身姿笔挺,襟怀坦白,进门时,肩上覆着一点雪意。
男人手里挂件西服,迈入已经暖起来的屋子,见他们坐在牌桌前说笑,沉稳轻淡的一双眼又看向裴安峤,低低地问:“什么是我一手带大的?”
裴安峤还没吱声,陈秉言招呼他坐下:“赶紧的吧!就差你了,我今儿手气真背,快来给我垫着。”
陈秉言说着,笑着丢了根烟过去。
严柏青单手将飞过来的烟按在了胸膛处。
很快,牌桌上的声音冲淡了话题。
方清悬中途接到家里的电话,对手机道:“怎么了萍姨。”
电话那头,萍姨压着声音说:“祝姑娘在绮园等了好一会儿,说找您有事儿,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亲手给您。”
方清悬心中稍有顾虑,看一眼手里的牌,“牌桌上,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他想了想,说道:“您让人送她来我这儿。”
一月的京城风雪交加。
茶馆里暖和雍容,祝恩慈早早地到了,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松枝盛着雪,雪光把天儿都映得发白,不像深夜,像在下晚。
檐梁飞雪,祝恩慈耳畔传来麻将冲洗的声音。
她没进去,也没往里头看,只微扬着头,看天上纷纷扬扬的景。
忽的有人戳一下她的胳膊。
一个小小的粉色热水袋被递过来。
祝恩慈稍愣,再一抬头,先吸引住她的是那双不点而红的唇,再往上看,眼里那点稀薄的温度,若时刻要随风散了。
清弱的女孩儿含唇不语,把热水袋往祝恩慈手里头一塞,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她的“谢、谢——”只说了半句,戛然而止,尾音被扬进了风里。
祝恩慈注视着女孩走远的身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后有“吱呀”的清脆开门声。
于是男人冷不丁的一句:“谁让你在外头罚站?”让她一惊。
祝恩慈肩膀瑟缩,回过头去。
见她这幅样子,方清悬:“吓着了?”
祝恩慈低头,把手负到身后。
“不进去是要跟我说悄悄话?”他继续开玩笑。
她极小声地应:“嗯。”
方清悬应该是抽了烟,身上有烟草的气味儿,许是沾了旁人的烟气也未可知。
但他总不像是那种沉湎在瘾中的人。
“说吧。”
清雪的映衬之下,男人的眼眸尤为亮堂,丝毫没有从那暖烘烘的场子里出来的昏聩,仍然是净的,沉着的,斯文而风度。
他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衫。
在零下的天里,他不说添衣服,看来并不打算在外面待很久。
祝恩慈手里拿了许多东西,仍然负在后头,挑了一挑,伸出一只手,把鞋袋原封不动递过去。
“这双鞋还是还给你。”
方清悬低头看她手里的东西。
怕他多心,她立马说:“我试都没有试,可以退的。”
祝恩慈一本正经这么强调着,是真怕他损失了什么似的。
男人双手插兜里,并没有接过,反而往旁边立柱轻轻地倚,眸子一撩,问她:“怎么。”
祝恩慈直言道:“好贵,不合适。我那双鞋也就一两百块。”
方清悬又瞄一眼袋子上的logo。
这鞋大概千八百,具体的数他不清楚,因为是让旁人去买的。
关照的时候,他还特地强调了声,不用太贵,但也别太便宜,要学生穿的,不用太成熟。
方清悬仍然风波不动地抄着手。
他说:“供你读书这么些年,你诚恳地接受我所有好意,这会儿一双鞋倒是推辞上了?”
祝恩慈摇头:“那天我不懂,搜了牌子才知道很贵,总觉得奢侈。”
方清悬盯着她说:“奢侈这词儿大了,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奢侈?”
祝恩慈稍作沉吟,小声了些:“就是配不上。”
他接着问:“什么又叫配不上?”
屋里的浅淡灯光照着他半张侧脸,将男人硬挺的轮廓映得极深。
他看她时,眉目之中好似流淌一道青色的雾。
薄薄的雾,令他光风霁月的出尘气质显得更为清寒,就像她抬眼看到,那轮高山的上弦月。
祝恩慈不说话了。
谁能听不懂配不上的意思呢?她知道他这是话里有话。
她低头瞬息,听见他说——“不过一双鞋,还能配不上你这么大个人?”
方清悬稍稍折一点身子,与她视线等高。
就像他们初识的时候,他蹲下来与她讲话,从未变过的温文有礼的姿态。
而他微微弓背的姿态松弛而优雅,明明像极了长辈的开导与规劝,又没有那样的强势压迫,令人无法喘息。
只是自然而然的沉稳关怀,甚至是语重心长的。
他对祝恩慈说:“人的穿戴都是虚的,有用处的东西在你的气质里。这话不假,听着也高雅。
“不过,在你的气质沉淀下来之前,外在也得修饰,这想法很俗,不符合你清高的念头,但人是活在俗世里的,先敬罗衣后敬人这道理,你不能不懂。你现在还没领会,但我比你先预知,你今后要出入的场合,远比学校,绮园要大得多。”
方清悬慢条斯理地说着,见祝恩慈还一个劲儿地把鞋袋举在半空,他稍稍抬手,用极其温柔的力度将她腕子往下压了一压。
他接着说:“人有矜持是好事,过了头的矜持就是无用的。不会让人高看你一眼。”
祝恩慈红了脸,为的是他说的“清高”二字。
他眼睛太深,简简单单地,就将她戳穿。
她心比天高,又命比纸薄。连清高都称不上,撑死了就是假清高。
脸红完了,祝恩慈问:“难道我穿个昂贵的鞋,人家就高看我了吗?”
方清悬徐徐颔首,说道:“稍微多一些,也是好的。”
那会儿,她还傲骨铮铮,宛如院落里的松枝不肯弯折,不大懂得方清悬的用意。
但祝恩慈不跟他起争执,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能抓在手里的,就是你能配得上的。不要多想。”他宽和地说。
祝恩慈终于将鞋子收下,又说道:“对了,谢谢你给我点了灯。”
话题转得稍快,方清悬像是没听清,凑到她唇畔,轻问:“什么?”
祝恩慈又不由地脸热,她退出去微小的半步,说道:“绮园的灯笼,他们说老太太喜静,不喜欢处处敞亮,这几回下班晚,每次出去都要亮着手机的灯才稍微看清。”
方清悬了然,肯定地说:“你会有更好的前程,今后不单单绮园的灯为你点。”
祝恩慈莞尔一笑,眼里好似蕴了一点儿动容的水光,她说:“谢谢您一直以来这么器重我。”
方清悬把她的话还给她:“好风凭借力,你是要飞的。”
那天比赛现场,他虽然撤得早,不过转播的赛事,方清悬都尽数看了。
说他器重她不假,资助的几个学生里,祝恩慈的确是最上进最刻苦的。
自古憾事,天才出身寒门。他能帮的,也就只有替她填补填补那些捉襟见肘的部分了。
说到这儿,方清悬又瞧一眼她背在身后的手,倏然说道:“我看看。”
祝恩慈瞳仁一跳,像是惊着:“看……看什么?”
方清悬笑着,清明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一点暧昧之色,歪着脑袋看她的样子,倒有几分混不吝姿态了:“既然准备了,又东躲西藏的做什么?”
他说:“姑娘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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