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山隐隐03

Chapter.03

祝恩慈想了一想这时要说什么。

说谢谢太俗,“多亏您的栽培”又官方了些,油嘴滑舌的话她不想讲两回。

不过方清悬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如何接茬。他说完恭喜,便偏一下头,冲着陈勉吩咐道:“去厢房等我。”

陈勉应下。

而后方清悬又给她一个眼神,意思是:坐吧。

紫榆小桌前,男人单手捻只汝窑杯,稍稍冲洗,给她斟了一口茶水。

平常这些琐事必不是他来做的,此刻举手投足间显现得悠游。

因为不赶时间,倒杯茶便成了兴味。

月上枝头,映得男人的动作慢条斯理,手骨清瘦漂亮,清风拂过风雅柔和的一张冠玉面容。

祝恩慈接过道谢,但并没有喝。

方清悬问:“老陈和你讲了情况?”

祝恩慈低头看袅袅的茉香,轻应:“说了。”

他的深眸划过她清瘦的脸庞,暗含一点雁过无痕的凛肃:“什么时候学的画?”

“自小就会,花鸟七级。”

方清悬莞尔,认可道:“懂的很多。”

明知是场面话,男人低醇的嗓音加持,悦耳得过分,也夸得她有些臊。

不敢自诩博学,祝恩慈言简意赅地解释说,“小时候隔壁的爷爷是国画大师,退休到我们山里去采风,是沾了人家的光,我买不起颜料,都拿他剩下的。”

她说话时看着他,眸里漾着一丝粼粼水光,眼下尽数是自然而然的清澈。

和方清悬说话的人多,不生怯、不谄媚的却屈指可数。

这姑娘就这么眼波清清和他对坐着,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

方清悬正要接话,萍姨从东厢房里迎出来,手里端一壶清茶,是要送去后院的:“方先生回来了?”

方清悬看她:“那小鬼呢。”

“在后院里折腾呢。”

他说:“让她来见老师。”

萍姨瞧一眼坐在他身侧窈窕温文的女人,应了一声:“诶。”

话正说到这儿,还没轮到人去三催四请,十岁大小的小朋友已经眼观六路地察觉到家里有不速之客,匆匆跑来,往前一跃,跳出了门槛:“舅舅,快看我画的写意小荷!”

方清悬将她宣纸一展,修长骨节由上至下轻轻一捋,夹紧纸面两端,而后冲画上凌乱的色彩隐隐清笑,纵使批评,却是宠溺的口气:“鬼画符。”

“你懂什么!?”唰一下,画又被小女孩气急败坏地夺回去。

方清悬没同她计较,看向面前少女:“得麻烦你,看一看她有没有学画的资质。”

祝恩慈微笑:“好。”

他定格在她轻柔的笑眼里两秒,别开眼去,又喊:“萍姨。”

“这儿呢。”

方清悬给她介绍:“这位是祝老师,劳您领她过去,我去和陈勉谈几件事。”

他对待佣工的态度端正有礼,没丝毫优越傲气。

饶是给人付过工资,言辞里仍有恳请的谦和。

“没问题。”先生介绍来的人,萍姨自然不敢怠慢,对恩慈微笑:“祝老师,到后院来喝两口茶吧。”

方清悬三言两语就将这事安排妥善了,到此便目送二人前往后院,没再跟过去。

自然也不知,有人落了一节魂儿在他身上。

等萍姨又开口,祝恩慈才将那一缕思绪收回,竖耳听她的话——“之前让学古筝,小手指磨破,老师说是指法不对,她不听,非把人赶走,说学不成这破琴!行吧,老太太说,那学个画总行,省得吵耳朵,让她学着修心,静一静。”

祝恩慈笑了一笑,低头观察走在前面小大人似的蒋羽。说了客气话,“孩子小,有气性也正常。”

蒋羽端着自己的画,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哪儿鬼画符了。

祝恩慈跟着萍姨走到院子最深处,又穿过一片长满梅树的院落,迈进了后院。

紧接着就见到了刚下牌桌的方家老太太。

老人家青丝白雪,绾了发,一身缎子旗袍,手帕掖进玉镯里,闪光的发箍上有珍珠蟠在鬓前,丝巾拂颈。

祝恩慈打声招呼:“老太太好,我叫祝恩慈。”

老太太只轻瞄一眼祝恩慈,没多看,兴致不浓,但毕竟对方是文化人,她的姿态还算厚待,象征性了解一下,“多大了?”

“18。”

“这是刚读大学吧?”

“是。”

“坐吧,这位小老师。”

金丝楠木的桌椅上摆好笔墨纸砚。

过会儿,萍姨又端来小碟,摆一点蜜饯瓜子。

祝恩慈瞥一眼小小笔山,连这样一件小玩意也是真真上好的玉器,剔透晶莹,不需上手去探,也知晓质地之精美昂贵。

没太多的寒暄,祝恩慈坐下便陪着蒋羽画了会儿画。

祝恩慈没夸大自己的水平,但实话说,教一个入门的小朋友还是绰绰有余。

她测了蒋羽的色感,竟出乎意料地还不错。

又看她被指“鬼画符”的那幅小荷,虽然笔墨没有章法,但色彩的运用和临摹的笔触巧劲儿都使得刚刚好。

资质不说满点,但很是够用。

就这么在桌前待了一会儿,萍姨和老太太不时地进进出出。

试课到半途,隔一道茶青的门帘串珠,里头传来两人攀谈的声音。

是老人家问:“清悬跟他老子又怎么了?成业的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

祝恩慈一边看着蒋羽临摹先人作品,一边被动地接受了一些信息。

萍姨说:“还不是为林二小姐的亲事,董事长又催他跟人碰面,弄两张话剧票让请人去看,清悬推了好几回,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总是约不成。”

“亲事”二字令她眼波稍顿。

这话题离她的生活就太远了。

说是有心也无心,堂前没人说话,祝恩慈便就这么听了一听。

老太太叹一声:“你说说,这到底有什么可犯难的?林二姿色不浅,虽说性子娇了些,只要这秉性不差,女孩儿家再大的脾气,哄一哄就过去了。说通俗些,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蒋文成和他姐姐,现在不是挺好的。不过是叫他请人吃个饭,看个戏,多大事儿?现在谁都看出林家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他总这么着可不行,迟迟把人给耽搁了,还拂了人林家的颜面。”

听到这儿,蒋羽的笔端倒是握不住了,往玉器上重重一倒,冲里面嚷嚷:“他要是不喜欢人家还吊着人家,那才叫耽搁。”

屋里静了两秒,老太太声称:“你倒是刻薄起我来了。”

“您管这叫刻薄?”

蒋羽牙尖嘴利,同家里长辈说话的姿态,让人一眼便知道是溺爱大的。

老太太撩了帘子出来,没急着治她,一副实在没辙的表情。

“你舅舅他心气儿高,你去劝劝他。”

蒋羽浑不在意地呿了声:“我劝他什么,我看内林家闺女可不是什么好人,一见了舅舅走不动道儿了,这喘了那虚了,软骨病似的,就想要舅舅搭她一把,送她一程,这样有心机的女人,配不上他一根指头。”

老太太大骇:“我的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

蒋羽置若罔闻:“再说了,妾有意,朗无情。你看那马文才和祝英台能有什么好下场?”

老太太气急:“你这丫头,就这点儿教养分寸,人老师还在呢,说出去叫人笑话,咱方家养出了个泼皮!”

她怒斥一番,又慌里慌张捻过佛珠要拨:“罪过,罪过。”

蒋羽嘴巴撅得老高:“我又没伤天害理,何况我哪句讲的不是实话——”

她话音未落,被一道低沉训斥的声音重重截住。

“蒋羽。”

蒋羽霎时间闭上嘴巴,瞧着冷气森森的门外。

祝恩慈随她瞥一眼门口。

不多时,方清悬回到后院。

他正在门口打电话,听见里头小孩吵吵就回头看了眼。

莹白温润的气质有如一块沉冷的上好玉器,被置进这古董一般的屋子里,给这般韵味添份质感,也降了降温。

“坐不住就去门口站三个小时。”

“……”

到底是男人,声音沉厚许多,一落地就将蒋羽唬住。

小丫头噤声,还紧紧捂嘴表示并不再犯的决心。

幸好很快,方清悬的电话没聊完,救了蒋羽一命。

他收回冷肃的视线,就站那儿,接着对着手机讲了几句话。

蒋羽冲他背影做了个不服气的鬼脸,又借机到恩慈的耳畔,虚声说:“我奶奶特假,她就一假菩萨。”

祝恩慈轻笑不语。

蒋羽歪着脑袋问:“你也觉得我说的对?”

祝恩慈直言:“我觉得你很有个性。”

蒋羽说:“你也有个性,与世无争得很。”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那要什么紧?总之我看人准。”

讲完小话,才发觉身旁多了个人。

方清悬走过来,对着手机低低一声,“有什么问题你先找陈总,院长那边我去沟通。”

挂掉之后,萍姨在一旁问:“什么事儿啊,这么多工作电话?”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简单说道:“前两天和H大一个项目合作,刚立项,事情多些。”

蒋羽笑说:“舅舅又给学校捐楼。”

老太太问:“是什么大项目吗?”

方清悬应得敷衍,系上袖扣,而后手撑到桌沿:“还行。”

显然是不想多谈工作事宜。

他低眸,只平静地看向蒋羽画的一支亭亭净植的荷花。

桌子很长,蒋羽的左边站着方清悬,右边坐着祝恩慈。

耳旁不断传来老太太的叨叨。

说起的又是林家二小姐的事。

方清悬只是听着,又貌似充耳不闻,他面色无波,静静地瞧着画纸。

虽然和他隔了个蒋羽,祝恩慈也感受到一股带着侵略感的清冽气息,萦绕周身。

祝恩慈注意到,男人方才还扣得齐整的衣襟,此刻已经松了两颗扣子,在厢房谈事情谈到嫌闷,露出颈间的一点净色。

蒋羽实在有点怵眼前不说话的人,怕又遭奚落,赶忙和祝恩慈说:“祝老师,你再教教我什么浓墨淡墨。”

方清悬对这孩子难得的和善感到略略意外,这才看了一眼静坐寡言的祝恩慈。

然后又听见蒋羽问了祝恩慈:“以后你来给我上课吗?”

祝恩慈如实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蒋羽知道谁能做主,转过身子,冲方清悬讨好一笑:“那我决定好不好?画画ok弹琴no!”

方清悬的视线仍然落在祝恩慈身上。

而祝恩慈早就注意到这一抹注视,此时才抬眼,对上他的眼神。

方清悬没说蒋羽的事儿,倒是弯了弯嘴角,眼中并没有太多笑意,说道:“让你见笑了。”

祝恩慈:“小孩子而已。”

他说:“她喜怒分明,对不喜欢的人脾气很大。”

祝恩慈自有见解:“性情中人,好过虚与委蛇,见人说人话,让人难琢磨。”

她这话没什么深意,只是心中真实所想。

方清悬停顿在她这句话里,一双幽邃的双目再度凝视了几秒祝恩慈,直到将她耳朵看热。

约有数十秒,他才低头看一眼腕表的黑色漆光表盘,隔着中间一个小脑袋,方清悬随即问:“留下吃个饭?”

祝恩慈几乎没有考虑,摇头称:“我今天在食堂吃了好多,而且还有晚自习,来不及的。”

她深谙,上了客人的桌子,就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但是对无辜的大学生来讲,时间并不属于自己。

更何况,他显然只是说句客气话。

“晚自习几点?”他又问。

“八点。”

还有四十分钟,方清悬斟酌着说:“不介意的话,我送你。”

他声音低了些,像是暗暗同她打商量。

祝恩慈抿唇不言,需要权衡。

方清悬仍然维持着撑在桌角的姿势,下一秒,迈步到她这一边,稍稍折身,请求一声:“一起吧?”

祝恩慈屏了呼吸。

她再和他对望一瞬,察觉那双清润含笑的眼里竟多了几分倜傥的味道。

方清悬看着她,将下巴往老太太房间一偏:“让我喘口气儿。”

原是为被长辈耳提面命的事要出去躲一躲。

她理解了这意思,没再推脱,淡然弯唇:“那就劳驾您了。”

方清悬也笑了,眉眼温柔且温润:“我劳驾你才是。”

课桌中间,把悄悄话都听了去的蒋羽挑起一双慧黠的眼,意味深长地笑看方清悬。

他手掌一按,将那颗看好戏的脑袋压回去:“接着画你的。”

尔后,方清悬到捻完佛珠的老太太跟前,献上一杯茶,没应任何一句和陈姑娘有关的话,只是招呼一声:“我送祝小姐回学校。”

老太太不抬头,仍在怨他不懂事,眉毛拧了个八字:“又不留下吃饭?”

知道她不高兴什么,方清悬给了颗枣儿,把这话周旋过去:“您要听的那豫剧的戏班子,我给您请过来了,就在绮园,唱堂会,您定个时间。”

老太太果然换了眼色看他:“你姐说那班主可有个性,愣是请不动。”

方清悬不以为然地笑,“在哪儿搭台不是唱?有什么请不动。”

老太太和颜悦色了些,家里大小事,只要方清悬来安排,一应俱全,她很放心。

又看一眼祝恩慈,对自家孙子说:“行了,去吧。”

他点头,说:“您早些休息。”

祝恩慈提好自己的背包,礼貌地道别,随后跟他出去。

夜里起了点薄雾,月影沉沉,树影婆娑摇在池子里。

男人走在前面,他腿很长,即便迈得不急,也让祝恩慈难于跟紧。

她提了提速才勉强没有落后。

祝恩慈抬眸,便见男人的阔肩与窄腰,被束在矜冷的衬衣之中,一阵风来,衣裳贴了身,成熟男人的身体轮廓显现出来。

清扫庭院的阿姨下班路过,见了他都要驻足,毕恭毕敬地说一声方总晚上好。

方清悬一一颔首应过。

见有旁人,祝恩慈不便多看,没有过多流连男人峻拔的身躯,有所克制地敛了眸色。

祝恩慈再瞧一眼这园子里处处的雍容,不敢多心分毫,她不忘来这里的正事,正要和他交代蒋羽的绘画功底问题。

方清悬率先开了口:“助学金能申请上吗?”

“……嗯?”祝恩慈一愣,徐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应该能。”

方清悬又问:“大概到手多少?”

她沉默一阵,正在心里算计着准确的数字。

而这阵短暂的沉默让他会错了意,想是越界,方清悬说:“不想说的话可以保密。”

祝恩慈认真回答:“要看等级,具体的公告还没有下来,不过能养活我自己。”

两人就这么聊了几句,就静悄悄地并行上了。

隔得不近不远,一米多一些。

因为要配合她的步调,方清悬的步子迈得悠悠。

风将他领子掀得敞开,他并不挂心,也不觉得秋风严寒,在静谧的瞬息里,偏头看了看祝恩慈。

一道打量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她心下别扭,绷紧了脊背,生怕在他面前形象有损。

他忽然看着她一笑,语气温柔地在风里摇摇坠地。

“长大了不少。”

祝恩慈起初并没明白这五个字是在说什么。

目之所及,一棵老槐树,还有一池肥硕的鲤鱼。四下都是生命,都可以成为他的主语。

她有所思考地迟钝了片刻,才缓缓地意识到,他是在说她。

不用再掐指清算时间,祝恩慈脱口而出说:“都三年了。”

方清悬低了眸,思忖着流水般淌过的时间,若有所思说:“跟三天似的。”

祝恩慈不觉得三年如三天。

他不知道,成年人的时间过得很快,高中生的时间却度秒如年。

走过垂花门,身后吵闹诸事像潮水褪去,很快便只剩一前一后的人影浮在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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