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开始起风了,又潮又冷。
葛晴额角的汗水不断地冒出、流淌,又一次次被吹干,仿佛无止境的循环。
为了尽快拉开和诡异的距离,她又扛着石子辉跑了几里路,体力消耗严重,脚沉重得像秤砣再难迈动一步。
“子辉,你还能走吗,我得放你下来了。”
寻了块相对隐蔽的地方放下石子辉,两人就地一坐,各选了棵树靠着,调整状态。
石子辉挽起裤腿,露出高高肿起的左膝。
肿胀的部位硬邦邦的,毫无弹性可言,难以弯曲。尝试性地用手碰了一下,他就忍不住发出痛呼。
看来是没法再继续赶路了。
叹息一声,葛晴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瓶消炎喷剂,递给他。
“这个喷剂五分钟就能起效,先喷上,看看能不能好些。”
“谢谢晴姐。”
石子辉沉默地拔掉喷剂的塑封盖,按下喷头给自己上药,心里却异常焦灼。
怎么还不问江伟的事情?
他既害怕,又明白这是一个避不过去的坎,葛晴不可能不问。
她扛着他的一路上,他都在想要怎么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质问”。
短暂却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该来的总会来。
“子辉……”,葛晴背靠大树,神情疲惫,扭头看向他。
“困住那东西后我没有看见江伟,喊他也没回应,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他还活着,你早就该叫住我了。”
“可你一直不曾开口,所以你告诉我,江伟他,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的喉咙像被一块巨石堵住,“死”字在舌尖打转,怎么也吐不出来,眼神却牢牢地盯着石子辉,观察他的神情。
明明早有预料葛晴一定会提江伟,可当真的问起,为什么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了……
石子辉在心里唾弃自己没出息,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按照之前想的说辞来回答。
忽略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双手在身侧不自觉紧握,面上营造出一副极度悲伤的模样。
说话时颤抖的尾音,也可以解释成是源于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悲痛导致。
“江伟哥他,被诡异追上,杀害了……”
葛晴仍盯着他,噩耗被确认,此时已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他是怎么…..没的?”
早就打好了腹稿,石子辉低垂脑袋道:“江伟哥他的背包被树枝挂住,没稳住摔倒了,结果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诡异追上了。”
“背包被树枝挂住了……那个包和他的性命比起来,根本就什么都不是!我明明和他说过,把包丢掉,他怎么就!怎么就!!……子辉,你看到他摔倒了吗,有没有……拉他一下。”
心里“咯噔”一声。
提前打的草稿里没有这部分内容。
但石子辉反应很快,他抬头,露出面上委屈无措的神情,“自责”道:“我跑在前面,和江伟哥离得比较远,要拉他就得掉头往回跑,我……没来得及。”
“晴姐,你这样问,是在怪我吗?”
”不…..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需要搞清楚……”
话音未落,石子辉打断了她:“不,晴姐,是我不好。江伟哥的摄影设备太重了,行动不方便,才会落后那么多。我应该叫他把包扔了的!都是我不好,没有注意......”
葛晴和江伟已经并肩作战多年,与其说是队友,其实更是家人,满心的哀痛难以抑制。
可再悲伤,她也不能因此而苛责一个年轻的队员。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你的错,成为队友就是把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中,在危难中互为兜底。这点没错,要牢记。但,如果去救另一个要搭上自己,无人有权让一个人替另一个人牺牲,所以你千万不要太自责。”
“你撑了下来,平安在这里,江伟也会欣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都对你寄予厚望。”
“嗯……”,石子辉感觉喉咙里梗了个石头,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接,只能低下头让葛晴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他不断告诉自己:没事,别想太多,至少糊弄过去了……
葛晴确实没有起疑。
她见石子辉埋着头一动不动,还以为他仍陷在自责情绪中,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葛晴不想迁怒石子辉,但她感觉非常非常疲惫,不光是身体,还是心灵。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出声,陷入各自的思绪中。
场面再度归于沉默。
……
老圪山林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荒野”密林,它的附近有一个村子——圪大村,规模也不算小。
当然对于诺大的南褚区而言,这座村和这片山林,本来可以说是籍籍无名。
但如今,有无数双眼睛正默默关注这片地区。
包括葛晴他们三人。
他们其实是议会的官方驱逐师小队,这次的任务就是调查林中传闻只在夜间出没的「诡异」,并将情报第一时间带回议会。
可为什么一个偏僻小山林会受到如此多关注?
一切的原因,都要从半年前的广华街集市暴乱说起。
广华街集市是整个南褚区最大的私人集市,往来交易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就连其他区的人也纷纷慕名而至。
因此,当有人在集市上兜售空黯矿原石的消息一经传出,直接引起了轩然大波,进而很快由哄抢矿石,演变成了暴乱。
要知道在「诡异」袭击同吃饭喝水一样频繁的如今,如果不是有承载了驱逐师力量的各种道具可以用于防身和反抗,普通人想要正常地生活,那都是痴人说梦。
驱逐师们的力量,源自于他们手腕上的烙印——一种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来自更高维的力量。
议会的专家曾推测,烙印、「诡异」、以及高危诡异的伴生物「里世界」,很可能是同源的存在。
整个世界,只有极少数的材料能容纳烙印的力量,能被制成道具供普通人使用。
而空黯矿石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
不仅如此,品相好的空黯矿石可以承载并还原驱逐师能力的百分之三十。
这是相当高的数值。
如今市面上,还原率低到百分之一的道具那都是一抓一大把,就这还供不应求。
售卖人没有想到自己卖个“石头”能惹出大乱子。
因为他根本不认识空黯矿,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才会大剌剌地,无知无畏地搞起批量大甩卖来。
没想到把自己的命也甩卖没了。
暴乱以数十人死亡,数百计人重伤,千人轻伤的结果落幕,过程堪称惨烈。
而售卖人在暴乱刚开始就被人流活活踩死了——整个人被踩成一个薄片,血也流干了,扒在地上扯都扯不下来。
就这死状细节,还是因为议会要调查一个无知乡民哪来的那么多空黯矿石,把他的尸首硬生生从人堆里挖出来找到,人们才得以知晓。
这个售卖人正是圪大村的村民。
一个村民哪儿来的如此大量的空黯矿石?
有心人将目光放在了圪大村,可这半年来,无数人进村搜查,翻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
一周前,议会最终锁定了老圪山林,侦察队在老圪山林探测到了矿脉的反应。
不巧的是,侦查队是在夜里进入的林子,除了一个人险死还生,其余人全部遇难。
葛晴小队出任务前拿到的情报,正是这名逃出来的侦查兵提供的:说林中有诡异且猜测级别为F,攻击力不强,只在夜间出没。移动速度比较快,但准备一点阻碍它行动的道具,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
对级别的判定依据是,F级以上的诡异,不可能让他一个普通人逃出来。
虽然现在葛晴已经确认老圪山林的诡异不只F级,但根据当时的情报,他们小队确实是出任务的不二之选:若要稳妥地拔除F级诡异,派遣D级驱逐师会更为可靠。然而,D级及以上等级的驱逐师乃是议会的中坚力量,其任务安排极为紧凑。
正因如此,议会才会将情报收集的任务分配给具备一定自保能力的F级驱逐师,旨在为D级驱逐师执行任务提高效率。
可不管过程多么合理,最后的结果就是所谓的F级诡异其实是D级,而葛晴小队实力最强的也只有F级难以对抗诡异,人数还从三人折损到了两人……不,石子辉受伤不方便行动,实际战力不足两人了。
他们小队已经陷入绝对的困境。
……
“五分钟到了,消炎喷剂该起效了,子辉你的腿好点没?”
石子辉抬起左腿,尝试弯曲膝盖,这次能成功蜷起一点了,但还是不够。
要想赶路,仍然需要有人搀扶才行。
“没办法,你再上一次喷剂。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必须尽快转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最好是山洞,布置一个警戒圈。不然诡异找过来,我俩就完蛋。”
葛晴从背包中翻出一个卷轴状的金属长条,左右手捏住上下的位置,轻轻一拉,一张薄如蝉翼的电子屏幕出现在金属条之间。
屏幕亮起淡淡的光,是老圪山林的电子地图,图上红点的代表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
她拿在手中,一寸一寸地观察图上细节,试图分析出附近哪个地方可能是山洞。
石子辉给膝盖上完第二次药,放下裤腿,突然间想起进林子前,听圪大村里人说最近还有另一拨人在调查,不知今晚他们在不在。
有点不好的预感,他暗骂自己怎么才想起来这事。
之前觉得己方有F级正式驱逐师,对方肯定争不过他们,可现在……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对方快他们一步的可能性。
不能“牺牲”了那么多,最终让别人先摘了果子。
他不接受!
越想越焦虑,石子辉忍不住问葛晴:“晴姐,你还记得村里人说有另一拨人也在调查的事吗?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先我们一步调查完了……”
“另一拨人?我记得,是提到过。”
“晴姐,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葛晴还在专注看地图,随口反问。
“你觉得他们现在也在山林里吗?我记得那些村民说他们中有个女生很厉害,接过很多诡异相关的委托,名气很大……不过,她不是驱逐师,要是她碰上那东西,我看她也没戏。”
葛晴身形微顿,放下手里的地图,刚要开口。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
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头顶炸响,倾盆大雨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狠狠地砸向这片山林。
黑暗中,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一时间两人的耳朵听不见除了雨声外的任何声响。
对话被迫中止。
毫无预兆的暴雨将两人瞬间浇透,衣服潮湿冷腻地紧贴皮肤,本就疲惫的躯体在寒冷中快速失温。
葛晴不仅恼怒当初的自己,觉得任务不难就没有多做准备,这会儿连个雨伞或雨披都没有。
她拉开背包翻找了一圈,没发现任何能挡雨的东西,抬头想要看看石子辉的情况,却在看到他表情的一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石子辉正死死盯着她,或者说,她背后的方向。
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的瞳孔严重涣散,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扭曲,牙齿也不停打颤,连说话都变得口齿不清。
葛晴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他嘴里嗫嚅着说的话:
“黑影……晴姐,打雷的时候,有个东西……从你身后飘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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