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纸钱越是漫天飞舞。
周遭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哎哟……怎么就自杀了呢。」
「听说是和男的吵架了?」
「那怎么也不能想不开啊……都结婚那么多年了。」
「要我说,忍忍得了。谁家过日子不是这样?」
牵头灵棚下挂满白布,我看见几个身穿孝服的人在忙碌,脸上是极致的哀伤。
一个我认识,是还在上大学的姐姐。
还有一个是姨夫。
他乌黑的眼睛像是带着浓重的怨气,正死死盯着黑漆漆的屋内。
他在恨些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看见黑白色的挽联落下来。
正中挂着的是。
姨妈的遗像。
照片里的人是熟悉的模样。
她眼神慈和,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补品落了下来。
姐姐走出来。
她哭红了眼,看见我手中提的礼品。
一愣,回眸着眼走回屋内,又走出来。
她走到我面前。
递给我一封信。
11
「这是……我妈生前写给你的。」
姐姐的声音有些哽咽。
纸封已经泛黄,边角微微卷起。
我心中闪过巨大的悲伤,却迟迟没有拆开。
「看看吧。她一直放心不下你。」
纸钱在风里飘飘荡荡。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信封。
字迹工整而温和,像姨妈的性子一样。
「孩子,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别害怕,人生的路还很长,别让自己走得太苦。我和你妈前半生就是太苦了,可她比我勇敢。所以,你也要像你妈一样勇敢。手里的钱,不用还,那是你妈妈当年留给你的。只是这些年一直交给我给你保管而已。」
信的最后,是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突然心中一跳。
我抬头,嗓音有些发涩:
「我妈还活着?」
邻居都说当年是妈妈被爸爸打死了。
所以我才再也没见到过她。
姐姐点点头,眼里藏着些复杂的情绪。
「她这些年……其实,过得还不错。」
是啊。
她过得不错。
可她从没有来找过我。
12
我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
走向信上留下的地址。
这些年,我有太多话想对她说。
我想告诉她,我没有让她失望。
每次考试都拿第一名。
我想告诉她:
妈妈,我还有了机会参加全镇的竞赛。
只要我取得名次,就可以保送进好大学。
您当年说带我走,我不怪您。
等我以后有出息了。
您过得不好,我带您走。
可这里的一切都很干净。
房子很大,院门崭新。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
我缩在门旁的树荫下,风吹得脸颊冰凉。
远处的灯亮了。
女人的身影从街道的拐角走出来。
她穿着米色风衣,步履轻快,和记忆中温柔的妈妈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的身边牵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跟在她身边。
稚嫩的声音欢快地问她今晚可不可以吃糖醋排骨。
妈妈温柔地答应了他,她摸着他的头,给他拢了拢袖口。
那声音温柔又熟悉:
「想吃什么,妈妈都给你做哦。」
我的指尖一颤,攥紧了手指。
曾经。
爸爸和妈妈也是这样握着我。
站在窗外的我,像是一个偷窥她人幸福的贼。
她走进家门。
男人替她接过包,像是在说着什么关心的话。
她笑得更温柔了。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
安稳,幸福。
她的世界如此完整。
我的存在,只是过去她深渊生活里。
遗留下来的影子。
妈妈。
你幸福,我也会幸福。
所以我不会做破坏你幸福的恶人。
我飞快地跑开,不敢回头。
身后,门却被轻轻打开。
「老婆,谁啊?」
「没事……我看好像有人站在门外。」
「可能看错了吧。」
13
回到家的时候,天黑透了。
推开门,拖鞋砸在我身上,方震山阴沉着脸,走到我面前。
「今早老师喊我去学校,我才知道——你个贱货,年纪轻轻就勾引男人?」
话还没出口,他一巴掌甩过来,往我脚下丢下来一叠照片。
我吃痛地退到墙角,肩背撞到墙上。
旧得发黄的合照在晃动中失去平衡,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碎裂的玻璃是母亲曾经温柔的笑。
不久前才见到的温柔影子,仿佛一场美好的梦。
眼前的方震山,才是真实的噩梦。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黄广将我死死按在墙上。
我奋力挣扎,眼底惊恐。
微不足道的反抗,被定格成了暧昧不清的姿态。
这些照片,在他看来不是我被骚扰的证据。
而是嘴里不要脸的贱货。
方震山目眦欲裂,啐了一口:
「老子辛辛苦苦养你,不是让你让野男人□□的!」
野男人,是吗?
黑暗中,我冷笑,他所生气的,不过是这个人是野的。
如果是他谈好价格的交易对象,就不算野男人。
我将脸凑过去,眼里含着笑。
程旗旛说过,要保护好自己。
我对他说:
「怎么,爸爸,你连卖女儿的钱都谈好了?」
我知道。
这句反抗不过是迎来更猛烈的暴力。
不过,在下一场殴打来临前。
我打开了手机。
按下录音键。
程旗旛,这次。
我会保护好自己。
即便以伤害自己为前提。
14
风里夹着雨。
今天是全省竞赛,我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只要露出任何身体的一截。
就会让人看到数不清的疤。
我怕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我走向考场。
程旗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穿过人海,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
「加油。」
「考完给贴横幅到网吧墙上。」
写烂了的考题。
在冬天里瑟瑟发抖的手指。
所有阴霾被一扫而光。
我握起笔。
认真地书写每一条答案。
这场考试发挥得毫无悬念。
一周后。
老师在教室宣布我为校争光,拿了第一。
出门就是告示板上贴着我的光荣照片。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黄广近来几乎不再骚扰我。
回到网吧。
程旗旛正给人开着卡。
婆婆今天也在网吧。
他忙着,于是我送奶奶回家。
奶奶的记性一直不好。
总是只记得来时的路,忘了回去的路。
程旗旛说,她六十岁后就这样,也没有办法。
我陪着她穿过窄窄的小巷,脚步不疾不徐。
拐过一个弯。
走到了程旗旛的家。
带着小院的老房子,静静地立在巷子深处。
尽管墙皮斑驳剥落,但仍能看出它曾经被用心守护过。
和妈妈如今住的房子,也有几分相似。
奶奶嘟嚷着今天麻烦我的话。
送她进门后,她笑着让我坐坐。
不知不觉间。
我走进楼梯旁的一间屋子。
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暗淡。
里头静得像是没人住过。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书桌上的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
干净。
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清。
墙上挂着照片。
照片里是一对抱着两个小孩的年轻夫妻。
青年眉眼弯弯,和程旗旛有几分神似。
婆婆走过来,看着照片上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这就是旗旛他爸妈。他俩走了这十多年后都没有回来咯。除了每个月寄些钱。」
叹了口气。
婆婆又像是想起什么。
「旗旛小时候还有个妹妹,可调皮了,喜欢跑到水池边玩。」
我心里一紧,像被什么勒住了。
「后来呢?」
「唉,掉水里了,没救回来。」
15
我的心里堵得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外头下着雨,风很大。
刚走出门,程旗旛就站在那儿。
他嗓音嘶哑,「怎么……去那么久?」
而我却像是撞破了他的秘密的人,一时有些困窘。
我低下头,手指缩进袖口。
他叹气,「我送你回去吧。」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潮湿,马路还湿漉漉的。
我们走在马路内侧,有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问他程旗旛你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成为国家运动员,为国争光。
他反问我,我说,我想成为社会工作者,为更多女性发声。
他不说话,偷偷瞄他。
他的侧脸线条冷硬,额角却似乎有一道新添的红痕。
我刚想问,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我手里提着的袋子,随口问:
「重不重?我帮你拿?」
「喔。」我怔了怔,把袋子递过去。
「送你的。」
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散了一半。
他微微一愣,低头看去——袋子里,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
他不是没收过礼物。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送他礼物的人,会是我。
爬山虎的枝叶落到他的碎发上。
他看着袋子,嘴角轻轻勾起:
「好巧。」
程旗旛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亲签版。」他漫不经心地说。
《F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你当像鸟?你的山》
书的边角微微卷起。
像是经历了一场旅途。
很轻,我却感受到了它的重量。
指尖有些颤,轻轻接过,我眼眶泛红。
「谢谢。」
程旗旛笑了。
他没有提为了拿到这本书。
他翘了多少节课,坐了多少趟火车。
又在寒风里排了多久的队。
这一刻,他递到我的手心。
他感到满足。
16
街角的角落。
看着我走进屋内。
程旗旛走向另一个方向。
地上有根棍子,他不动声色地捡起,握紧。
拐角处。
黄广的人早已埋伏,看他出来立马扑了上来。
这次,黄广找了校外的人搞他。
在学校,他们斗不过他。
可在校外,打起来未必输。
程旗旛早有预感,轻轻一侧身躲过偷袭。
当他中午在网吧掰断黄广的手腕的时候。
他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伙人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过了不知道多久。
黄广脸色发白,手指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
自己带了五个人。
依旧没能把程旗旛弄死。
现在,他们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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