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四周寂静，天气又冷，于是几人早早便睡了，迷迷糊糊中，凤归晚听到院外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间，就有人在敲门。

赵无眠和凤岐已经熟睡，凤归晚睡意未消，杨细从房梁探头，小声道：“是徐长烟，要开门吗？”

“嗯。”凤归晚揉着酸涩的双眼艰难坐起身披上狐裘，下了床。

果然，徐长烟不急不缓走了进来。

“徐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凤归晚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昨天的香囊递给徐长烟。

“是来拿香囊的吗？赵无眠的烧退了，谢谢你。”

徐长烟接过香囊，缓了缓，突然神色愧疚鞠身道：“我……我是专程来道歉的。小晚，今天的事，对不起，请你和小宝一定要原谅婶婶。”

凤归晚赶紧伸手扶住了她。大晚上的，以为她有什么事，却没想不到她会为了白日那点事专程前来道歉。

“没，没事。”

“小宝呢？他还好吧？”

凤归晚摆了摆手道：“没事，他生性乐观豁达，早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徐长烟点头，不紧不慢的从袖里掏出几个肉夹饼递给他。

“我给孩子们留的。”

“谢谢。”凤归晚没推辞，伸手接了过来，诧异的发现包着肉夹饼的油纸滚烫，这几个肉饼明显是刚出锅没多久，热热乎乎的气息中肉香浓郁。

“好香啊！小宝和赵无眠肯定会很喜欢吃的。”

徐长烟眸色温柔如水：“喜欢就好。”

夜色渐凉，寒风刺骨。凤归晚裹紧了身上厚厚的狐裘，问：“要进去坐吗？”

“不用，天色不早，我回去了。”徐长烟摇头，转身就准备走。

凤归晚又是一愣，看着夜色中的徐长烟，眸中神色不明。

今天下午凤岐的那句话，他还犹记在耳边。

凤岐说，那碗浓汤是徐长烟故意撒在他衣袍上的，她当时说的那话，明显也是在故意针对他。

可现在徐长烟又专程过来道歉。

他想不通，徐长烟到底要做什么，她究竟想怎样。

只是既然徐长烟不说，凤归晚也很默契的没有问，只道：“天黑路滑，徐婶，其实你不用专程跑这一趟的。”

瑟瑟秋风，吹皱了徐长烟单薄的粗布衣裳，她温柔的笑了笑，淡淡道：“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这句话有些歧义，可她的语气波澜不惊，神色也实在太过平静，让凤归晚察觉不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反而笑道：“我们暂时还不走，怎么会没机会。”

徐长烟笑而不语，她站在夜色中，惨白的月光把她的笑意衬得萧瑟悲凉，她朝凤归晚挥了挥手，轻声道：“我走了，小晚，再见。”

等她的身影彻底融入进夜色中，凤归晚才拿着肉夹饼转身进了屋。

肉夹饼还热乎着，散发着浓郁的肉沬葱香味，于是他才进屋，睡着的凤岐和赵无眠就硬生生被香醒了，一个个盯着那饼子馋得直流口水。

凤归晚笑盈盈的把油纸拆开，然后给一人分了一个。

“谁送来的？”凤岐迫不及待爬起身，接过被烤得焦香酥脆的肉饼，开心道：“我刚刚做梦还梦到吃肉饼了呢！结果一睁眼，还真有……”

“你个小馋虫。”凤归晚好笑的捏了捏他可爱的脸颊。

“是徐婶送过来的，知道你馋得慌，这不……送个大肉饼给你打牙祭。”

“徐婶婶吗？”凤岐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肉饼拿在手中半天也没下口，纠结道：“她来做什么？”

“她来道歉，专程来向你道歉，要你原谅她。”

“真的？”

“真的。”

听到凤归晚的肯定，凤岐这才拿起肉夹饼，用力咬了一口，开心道：“我不生气了，原谅她了。”

“我也是这样跟徐婶说的。好了，快吃吧，吃完早点睡。”凤归晚伸手擦去他唇角的饼碎屑，慢吞吞道：“修士们明天就会上长春山，你和赵无眠乖乖呆在家里。”

“你呢？”凤岐被肉夹饼塞了满口，他看了眼凤归晚，含糊不清道：“你去我就要去，出门前爹爹吩咐过了，让我保护好你。”

“……”凤归晚头疼的捂额：“小宝别闹，这次真不好玩。”

“我没闹。”凤岐放下肉夹饼，擦了擦手心的油渍后，小心翼翼的从衣领下掏岀一颗碧色的玉珠来，一本正经道：“看，爹爹把道玄大师的雾露乾坤珠给了我，别说蛟龙，就是再厉害的妖兽来了也不一定伤得到我们。”

凤归晚一时无语，雾露乾坤珠是顶级的防御类仙器，凤岐说的也没错，雾露乾坤珠开启后，蛟龙还真不能奈何他。

“带我去吧，求求了。”

凤岐撒着娇，伸手来抓凤归晚的衣?，他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油花和焦黄的芝麻粒，看得凤归晚眉心一跳。

“求求你了晚晚。”

凤归晚还在犹豫：“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有点害怕……”

“放心，我保证，如果真遇到危险，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凤岐年纪小，可他竟然知道动是以情，晓之以理：“晚晚，听说蛟龙修行不易，几百年都难得一见，也就是说，或许我一辈子都见不到它，你真的忍心让我遗憾终身？”

“而且你猜爹爹无缘无故，干嘛把雾露乾坤珠给我？”凤岐又把胸口的玉珠拿在凤归晚眼前晃，十分肯定道：“因为他也一定是准备让我去见蛟龙的。”

“……”凤归晚头疼无比，可怕的是，他竟然觉得凤岐的话还有几分道理。

“而且……”凤岐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赵无眠，压低声音凑过来道：“而且我已经答应赵无眠了要带他去长见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一旁的赵无眠立马停下吃肉夹饼，一脸紧张且期待的看向他。

凤归晚失笑：“你还只是小孩。”

“小孩也是要面子的。晚晚，你就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凤岐手脚并用，飞快爬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半撒娇半威胁道：“你今天要是不让我去，等我长大了，我也哪里都不让你去。”

凤归晚被他缠得好笑又无奈：“你真想去？”

“真想去。”

凤归晚一咬牙：“好，那就去。”

倒不是真的带上赵无眠去看热闹，而是……

他有一件事需要确定，关于赵无眠，关于徐长烟。

*

第二日，清晨，天色阴沉，竟然比傍晚时分还暗，头顶上方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浓云，翻滚搅动间，一副大雨倾盆之势。

因着昨日屠蛟大会，修士们定的时间是辰时，所以凤归晚起了个大早，一同起床的还有两孩子，他们为了看热闹，比谁都上心。

双泉镇里往日热闹的泉眼边空无一人，人潮全聚齐在林家大院外，大院里的修士也已经整装待发，很快便拿着各自的法器大步昂首走了出来，后边还跟着一脸谄媚的林虎。

所有双泉镇人都面露喜色，跟在修士身后，祝他们马到功成，顺利的杀死蛟龙。

只有一个人站在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

凤归晚与杨细也混在人群里，他并不想明目张胆的参与其中，可是他又想跟过去，于是只能混水摸鱼，偷偷的在某个修士身上放了只青蚨子。

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相隔千万里，也仍会聚回一处。

青蚨难觅，柳云简对这事却是手到擒来，他曾驯养了几对，送了一对给凤归晚，凤归晚一直觉得它就是个鸡肋，但好在今天也算是终于派上了用场。

镇民把修士们送到长春山山下，便各自散去，一个个匆匆回去关门闭户。毕竟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平民还是躲起来为好。

等人走完了，凤归晚才放出母青蚨，带着杨细和俩小孩偷偷的跟了上去。

长春山山高林密，野草齐胸，山上长满了香樟树，巨大的香樟遮天蔽日，让身在林中的人压抑无比。

杨细修为高，可他背着凤岐，又单手架着凤归晚，脚程自然是极慢的，一路上连那一群修士的背都没看到。但好在有青蚨带路，要不然这会儿肯定会跟丢在茫茫群山里。

爬到半山腰时，天色已经暗得厉害，雨就快要下下来了。

凤归晚在休息的空当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恍惚中有巨兽冲天而起，说时迟那时快，一条泛着银光的网从天而降，把巨兽从头到尾牢牢兜住……

电闪雷鸣间，隐隐有怒喝与兽吼传来。

盏茶时间不到，果然便大雨倾盆，好在三人早有准备，早早穿上了蓑衣，而那风雨声中，兽类悲惨的哀呜，声声不息，叫声太凄惨，听得几人胸口不适，心头如压巨石。

凤归晚定定神，问杨细可休息够了，杨细点头，刚起身准备继续爬，神情却是猛地变了色。

他的鼻间却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渐渐的，那血腥气越来越浓郁，浓郁到仿佛近在鼻尖。

下一秒，就听到凤岐猛地抱上凤归晚的大腿，惊恐的呼叫：“晚晚，血，好多血，山上流下来好多血……”

凤归晚抬眼看去，山顶有血水混着雨水顺流而下，流过野草与树木，飞快便到了眼前，入目一片深深浅浅的猩红。

凤归晚不用去想山顶发生了什么，光那痛苦的兽类悲鸣和眼前的血，就知道那里有多惨烈。

山顶流下来的血水越来越多，用血流成河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林子，让他们仿若置身地狱。

原本安静的赵无眠开始躁动不安，几片细细的鳞片悄悄爬上他的手背，沿着背脊一直爬到了后颈。

凤归晚瞳孔一缩，暗道不妙，他竟然忘了最重要事情。赵无眠化妖的条件可不止是十五月圆，还有……

还有血腥与杀戮！

他不该带他来的，可现在后悔也迟了。

黑色的鳞片以极恐怖的速度在赵无眠的脸上蔓延，瞳眸里红光闪闪烁烁，靡丽妖异又恐怖。

凤归晚已经来不及害怕，只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他赤红的眼睛。

赵无眠心中正慌张无措，突然眼前一黑，一只干燥微凉的手紧捂在他的眼皮上，伴随而来的是一股苦涩又意外好闻的草药味道。

“赵无眠，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凤归晚的语气盛满担忧与紧张，没有一丝厌恶和恐惧。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让赵无眠内心的暴戾和躁动不安慢慢褪去，任外头那血浪涛天也不能影响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一旁的杨细则趁机快速地封住了赵无眠的五感。

凤归晚松开手，这才有时间打量和思考。

屠蛟显然已经开始了，这惨烈程度显然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小宝，你还要跟我去吗？”凤归晚脸上是少有的肃重。

前面太过危险，这种情况，凤岐再怎么闹，他也不会再同意的。

“我……”凤岐看了一眼满地的血色和被影响了的赵无眠，愣了愣，他也还是个孩子，只是想凑个热闹，可这血流成河的场面太有冲击力，让他腿软得不行。

况且刚刚赵无眠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差一点就闯了祸，这会儿看着凤归晚严峻的脸色，迅速摇头道：“我不去了。”

“那行，我找个地方让你们暂时躲一下。”

来时在山腰发现了一个山洞，凤归晚只得把凤岐和赵无眠藏到了山洞中，让杨细保护好他们，才转身出了山洞。

临走时，凤岐叫住凤归晚，伸手准备把雾露乾坤珠解下来给他，“爹爹说过了，让我保护好你，我不能去了，就让它继续保护你。”

凤归晚心口一暖，眼眶微红。果然，不论什么时候，凤岐都是最疼他的。

凤归晚把雾露乾坤珠藏到他的衣服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小宝不用担心，我有凤凰翎，我会保护好自己的，等事情完毕后，我会来接你。”

“好。”

凤归晚安顿好他们，才一咬牙又悄悄的往山上摸去，一鼓作气一路爬上山顶。

山顶战事正酣。

雨雾厚重迷茫，凤归晚离得远，就算耳目异于常人，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个大概。

人类修士气势冲天，剑气如虹。

山顶上剑气飞纵，天空中仿佛下了一阵剑雨，直射而下穿透巨兽的躯体后，残存的剑气削平了半座山，扬起的粉尘遮天蔽日。

有巨兽被困在网中翻滚哀嚎，剑光如雨削在巨兽的身躯上，让它粗长的身躯千疮百孔，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往外涌着血。

那一片赤目的红，又被雨水冲往山下，把周遭染得如同地狱。

凤归晚躲在一棵古老巨大的香樟树下，寻思着要不要靠战场再近些，余光掠过四周选合适的藏身地，却猛然瞥见身后有双红色的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