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在长春山后山的山崖上,此时已是晌午,洋黄的光线射在山洞里,洒在人身上却无半点暖意,反而带着隐隐寒气。
凤归晚盘膝坐在干草堆上,听徐长烟满脸温柔的述说着她与他的曾经。
“我不想吃鱼和野果子,我想种菜,于是软磨硬求赵千里,他被我吵得招架不住了,就用爪子在山崖下清理了一片空地来,我在上面种了好多菜,有大蒜、莴苣、豌豆,还有大白菜,地瓜和土豆……”
“或许这里地势肥沃,它们长得郁郁葱葱,偶尔会有飞鸟来偷吃它们,于是千里就给我做了一个稻草人,种的菜太多,吃不完就放到了地窖里。”
“恰好那年大雪封山,动物在冰雪里找不到食物,野鸡就过来找千里帮忙,刚好我囤的菜很多,那些菜救了差点被冰冻灭绝的野鸡族,为了感谢我,它送了我很多受了精的野鸡蛋,第二年春天我就把它们孵化了。山洞里越来越热闹,除了赵千里和我,还有很多小野鸡,再后来……”
“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赵千里浑身染血,奄奄一息,却依旧安静的拥着她,眼中赤红褪去,只剩下对过往的眷恋。
“一年后我便有了身孕,那是我与千里的孩子,我们爱的结晶。”徐长烟满眼的温柔与泪光。
“那孩子,”凤归晚顿了顿,坚定又迟疑的问:“那孩子就是赵无眠对吧?”
“你都猜到了,真聪明。”徐长烟笑着揉了揉凤归晚的头,垂下眸子,半晌才继续道:“我与千里都对不起他,让他有人生没人养,孤零零一个人。可我们不得不这样……”
*
徐长烟快要临盆时,墨江里的黑皮大蟒突然趁着这个机会出来兴风作浪,吞了几艘渔船,于是双泉镇的镇民一边给他上香,又一边去虞山请了修士。
赵千里比虞山修士更早得到消息,他把快要生产的徐长烟托付给了野鸡,让野鸡代为照顾后,便飞快赶去了墨江。
他与黑皮大蟒在墨江上大战一场,斗了三天三夜都没分出胜负。
他虽是蛟,可是却是旱蛟,在水里战斗力弱了不少。那黑皮大蟒在自己的地盘上,又食了不少人,妖力大胜,两妖在水中斗了个天昏地暗。
在他与黑皮大蟒打斗的时候,虞山修士来了,只是修士的剑不是对着黑皮大蟒,而是对准他。
*
早先下水时,赵千里就与镇上的人说过,墨江水呈黑色时,水下是大蟒,这时就往水中投掷生石灰。
墨江水呈深青色时,水下就是他,这时赶紧往水下投食物。
可他不知道的是,赶来的虞山修士贪图他的蛟珠和一身珍贵的皮骨,撺掇着镇民往泛青的水中也投石灰,并且蛊惑着说:蛟也是妖,是妖就不是好东西,刚好这一次一并除了,以绝后患。
虞山修士常年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所以不少人都被他蛊惑了。可明事理的镇民也不少,虽然对他们的话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就此下毒手。
可虞山修士竟然编出食蛟肉能治百病,可保长生不老的话来。
一直安静的赵千里嘲讽般苦笑道:“可是蛟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它的肉又怎能保人命长生不老……”
明明这么荒谬的话,可就是有人信了。
凡人哪有不想无病无灾长生不老的,一阵沉默过后,有人带头往泛青色的墨江水里倒石灰。
有人带了头,其他的人便仿佛有了主心骨,迟疑的开始跟随。
蛟开始处于弱势,瞬间腹背受敌,它怎么也没想到,身后那群被自己庇佑的镇民,正在伤害它。
蟒察觉事情不对,潜到水底逃走了,伤重的蛟爬上岸,迎接它的是一张闪着雷火的网和锋利的剑。
岸上有不少普通人类,它不能用蛟身逃窜,它的蛟身太大,稍不注意便会伤害很多无辜的人。
蛟迟疑了一下,它修炼千年,再虚再弱也不可能被人类修士虐杀,等它恢复体力后,没有人会是它的对手。
于是挣扎着化成了人型,这正好着了那些修士的道,他们把它拖上长春山,在山顶招雷画阵,把它压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锁妖塔下。
为了不让它继续受到供奉,虞山修士指使墨江边那些镇民们歪曲事实,诬陷蛟才是食人的凶妖,怪它毁了渔船,吃了渔民。
他们不再供奉它,砸了它的庙,毁了它的金身。
可大概永远都没有人知道,他们轻易抛弃的神,在最后仍旧不忘庇佑着他们。
*
故事还在继续,可是却再也回复不到之前的幸福和甜蜜,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血腥与仇恨。
徐长烟还在声嘶力竭的生产,她用了半条命,在野鸡窝里生下了她和赵千里的孩子。
“野鸡一直不告诉我真相,可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的相公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徐长烟眼眶通红,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绝望和恐惧,最后变成了抛开一切的狠戾。
她道:“我害怕下山,我也害怕回到林家,可我还是狠心把孩子送出去,然后不顾一切回了那里,我忍辱负重十几年,就是为了今天。”
徐长烟咳了一声,一缕殷红顺着唇边流了出来,那碗汤她也喝了,腹中如绞,可她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全是大仇得报的轻松。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她擦着嘴角的血,淡声道:“故事说完了,抱歉小晚,让你听到这么糟糕的故事。”
故事不长,寥寥几句,却道尽了人性的善与恶。
世人只知妖魔作恶,却不知有时妖魔恶不过人心。
凤归晚鼻子发酸,眼眶通红,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的过往,原本不是她该承受的,原本她和赵千里应该是一对快乐的神仙眷侣。
*
蝰蛇毒开始发作,不亚于穿肠烂肚,徐长烟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她的瞳孔扩散,眼睛空洞无神,却依旧坚持说:“我杀了那么多虞山修士,我满手鲜血,但却不后悔,如果真有罪,我会去地狱忏悔。”
“我与你一起。”赵千里眼中也是解脱的轻松,他与徐长烟的相拥,额间相扺。
“大仇得报,还能与你生死同衾,也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赵千里说完,突然抬起满是鲜血的脸,目光灼灼的看向凤归晚。
“小兄弟,能不能求你办件事。”
“前辈您说。”
“我生在照佛寺,临行前与法照大师定下约定,五年后回寺中舍妖身入佛门以渡众生,可……我怕是要失约了。”说到这,他冷漠的笑了笑:“你若有空,替我带句话给法照大师。蝰蛇无能,这众生我度不了,照佛寺也回不去。”
“好。”凤归晚慎重点头,“我一定会把话带到。”
赵千里道完的,低头深情的吻了吻徐长烟的额头,平静道:“我死后,这身皮肉不想让人染指,小兄弟你快走吧,山洞要塌了。”
山洞突然毫无预兆的轰轰作响,地动山摇。
凤归晚只觉得脚下摇摇晃晃,头顶开始往下掉碎石,西瓜大一颗的石头伴着灰尘往下落。
一条黑色的蛟尾,突然卷在他的腰上,飞速把他送出了山洞口时,恍惚间,他听到徐长烟温柔的声音。
“小晚,婶婶以蛟珠为酬,那孩子往后就拜托你了。”
凤归晚踉踉跄跄从洞口爬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山体崩塌,灰尘弥漫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无人知晓这里面埋藏的一切。
只有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的太多,徐长烟和赵千里的事让他的鼻子泛酸,心里苦涩又意难平,他脑子还一片混乱空白,望着洞口茫然道:“徐婶婶……”
没有人再回应他,崩塌的山洞像沉睡的巨兽,只听得到寒风沉沉的呼啸声。
山间水气冉冉弥漫,冷得骨头缝里都疼。休息够了,凤归晚手撑着地,弯腰准备爬起来,却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香囊。
他缓了缓,伸手打开了香囊,里头是一颗灰蒙蒙的珠子。
凤归晚对它有印象,没记错的话,徐长烟曾拿着这颗珠子给赵无眠治过病。
他记得,昨晚他已经把它还给了徐长烟,但现在怎么又回到自己身上了,是徐婶婶悄悄塞给他的吗?
珠子还是那珠子,只可惜物是人非。凤归晚叹了口气,伸手捏起了这颗珠子,不知是因为他手上的水汽,还是那珠子太滑,只听“叭”的一下,珠子掉在了地上。
一缕裂痕顺着珠身缓缓蔓延,凤归晚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捡,却发现珠子完好无损,只是像鸡蛋剥去了外壳,灰蒙蒙的一层褪去后,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那珠子如同满月皎洁,明内外通,自发着莹莹的微光,一看就不是凡物。凤归晚呼吸一窒,脑中不自觉地冒出来一个词,
这是……
蛟珠?
那群道士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原来一直放在徐长烟的身上。
凤归晚蹲下/身,蛟珠透亮光滑,灵气四溢,它再美也是死物,可因为它那所谓的功效,被那些虞山修士全给毁了,他们毁了徐长烟,毁了赵千里,同时也毁了他们自己。
凤归晚心里难受,他拇指抚过蛟珠,想起徐长烟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她不顾一切回了那里,忍辱负重十几年,就是为了报仇,她满手鲜血,她会去地狱忏悔。
可他觉得,该忏悔的从来都不是她。
那些修士是真的该死,世间因果轮回不会遗忘任何人,种的什么因,就结了什么果,他们的死一点都不无辜。
凤归晚叹了一口气,伸手捡起蛟珠欲塞入香囊中,食指却探到一张薄薄的宣纸。
他记得,上一次拿到香囊的时候里头并没有纸,心中灵机一动,食指和中指捏出那张纸来,山顶风把宣纸吹得烈烈作响,被风扬起纸页一角,那纸上果然隐隐约约有墨迹。
凤归晚小心翼翼的摊开纸张,上面是一副画,画中男子朗身而立,怀中拥着妻子,妻子容貌秀美,腹中高高耸起,男子的手温柔抚在腹上,画面恬静美好。
画下用小楷写了一行小字,凤归晚细细看去,是两行很出名的诗句,他轻声的念了出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
照无眠,不应有恨。
赵无眠,不应有恨。
凤归晚鼻子泛酸。
赵无眠。
徐长烟说过,她浑身血腥与罪恶,但那孩子生来干干净净,原来连名字都有了暗示。
还好,还有赵无眠。还好,故事的结尾不单单只有血腥与屠戮,还有生命的延续,还好还好……
他转过头对着坍塌的山洞,一字一句认真承诺道:“徐婶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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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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