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清几乎是挣扎着从荒唐缠绵的梦境中逃脱了出来,冷汗浸湿薄衫,粘在身上,仿佛是谢司珩蔓延到现实中的触碰。
他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黑暗,后背死死抵住床,像是期待身下柔软的被褥和木板能突然塌下去,给他一个可供躲藏的洞穴一般。好半晌,在意识到谢司珩不在房间里以后,他才渐渐冷静了下来。
夜半三更,谢家的院子里也没个虫鸣鸟叫,房间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安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般。
宋时清垂眼发了会呆,起身披衣下床。
房间里太黑了,他想去看看月亮。
正此时,院外突然想起了一声人的惊呼。宋时清就是一顿。
在这栋宅院里,这样属于活人的鲜明响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宋时清隐隐猜到了什么,皱眉朝院门望去。
果然,两息之后,一个双鬟发留着垂丝前刘海的年轻女孩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那里。看见宋时清,她也愣了一下。
“你,您好。”女孩细声细气地,“我叫管千雪,今夜借住在贵府。”
·
——半个小时前。
管千雪小心翼翼地笼着一盏煤油灯,循着刚才胭脂带她走过的路重回谢家库房。
她开始还有些小心,走了半天没碰见一个守夜的下人以后,逐渐大胆了起来。
果然是定居在山里的大户,半点警惕心都没有。
这样想着,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晚间时,她借着拿换洗衣服的机会,让那个叫胭脂的丫头带她来谢家库房走了一趟,默默记下了路线,本打算回去以后等夜深人静了,和管明正、平寺一起过来查探谢家的底。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两个人碰到床就睡死了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明明没喝酒……
管千雪心底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像是落在脖子里的头发丝一般,若有若无地提醒着她。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不远处谢家的库房已经显露出了身形。
像是这样专门用来存放布匹银钱、家具常服的库房,管千雪还是第一次见。
她来中国这几年见过的寻常大户家里根本就用不上这样的库房,建一个存米粮的仓就够用了,金银细软都是放收主人家房里的。
当然,也亏得她没见过。
如果她之前见过就会意识到,像这样的库房,该是整个家看守最严密的地方。绝不会夜不落锁,门前无人,任由她这么个外来的姑娘随意进出。
·
管千雪小心地走上台阶,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木门。
多年未上油的铜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管千雪被吓得一颤,赶紧松了手。
她僵在原地等了几秒,耳边却一直是安安静静的。
……
没人听见吗?
管千雪四下望了望,抬步潜进了库房。
她小心地合上门,将煤油灯上的黑布罩子取下。微弱的火光晃悠了一下,照出一个温暖的圆来。
借着这点微弱的灯光,管千雪看清了谢家库房里面的样子。
只见除了供人行走的路,一行一行摆满了木架子。木盒、瓷盘、布匹、书籍,将这些架子放得满满当当。
墙边堆着数不清的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仰头,一根一根的粗麻绳栓在两人粗的横梁上,底下系着竹篮箩筐,像是一串一串的葡萄一样。
管千雪吸了口气,一时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才好。
她先是跑到墙边,扯开一个麻袋。
这里头存的是晒好的果干。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扯开另一个麻袋,发现里面存的是某种中药。再往后看还有肉干,某种动物的筋、皮等等。
她默默算了下麻袋的数量,逐渐心惊。
难道谢家还有铺子吗?要不然这么多存货,靠家中那些下人和寥寥几个主子,十来年都未必吃得完啊。
管千雪无意识摩挲着麻袋,贪念野草一样疯长。
她又看向身后的架子,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
成串的铜钱,成堆的银币铜币就跟垃圾一样堆在架子最下面,硬邦邦地挤在一起,那袋子满得推都推不出声。
中间的盒子里有的放的是首饰珠串,有的是外国的钱币,还有整件的古董、佛像。
另一些乱七八糟的,像是从某些东西上扣下来削下来的装饰金银、珊瑚玉珠、碧玺钻石,不成套的瓷器,残了损了的把件扇子,谢家下人也没细分,大概是觉得这些不值钱,有盒子就扔盒子里,没盒子就架子上放成一排。
十几个一人多高的架子,侧目望过去,看的人心尖乱颤。
这还只是最外面的一排,里面那些用油纸包好的绸缎和锁上的盒子,管千雪都没法查看。
管千雪站在无人但满满当当的库房里,明知这些东西还不是自己的,但就是没法下定决心离开。
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条哥特风格的黄金人像手链。
谢家人应该不会天天核对账本的吧,拿走一条,应该也没什么吧……
这念头在她脑中不断回荡,终于,她咬了咬牙,将手链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就在这时。
管千雪听见了一声极轻的撞击声。
·
管千雪猛地朝库房深处看去,差点拔腿就跑。
撞击声又响了一下。
……十几秒后,又响了一下。
什么东西?
如果这一路没有这么顺利,想必管千雪是不会顺着声音找过去的。
但轻易偷到手链这件事莫名给了她膨胀的勇气。
她甚至没有多想,拎起煤油灯朝里走去。
十几个木架的尽头,墙边,几个东西艰难地蠕动着。
管千雪一步一步地走近,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一点一点靠近墙边。
某一刻,管千雪看清了这些东西的全貌。
——
这是几个……人。
几个还活着的,被捆住手脚,挖掉眼舌的活人。
·
……
管千雪陡然捂住自己的嘴,牙齿咯咯地撞击在一起。
这些人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徒劳地张着嘴,嘴里血红一片,空空荡荡。被挖掉的眼睛处只剩下两个血窟窿,血块凝在里面,可怖至极。
其中一个用后脑一下一下撞着墙,企图用这种方式获救。其他的都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死了。
这些人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家人……
管千雪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脑中一片混乱。
她想起了一直笑眯眯的胡婆婆,想起了那些木讷高壮的汉子……
她脚下朝后退,一直退到门口,猛地推开门朝外奔去。
留下大开着的木门。
·
月光洒进了库房,黑暗中,一双碧莹莹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几个土匪,是谁抓的?抓了为什么不及时吃?】
……
窃窃的低语声连成一片。
恶鬼言,活人自然听不懂。
妇人慢条斯理地走到库房门前,将门合上。月光照亮她那双上挑的小眼睛,将里头碧莹莹的瞳仁映得翡翠一样。
【我知道你们想吃新鲜的,又没法天天碰上这样能杀的猪猡。但库房里存着咱们少奶奶的衣服裤子,还有那些药啊果子啊,沾了血腥味,少爷得剥了你们。】
这下,没东西敢解释了。
妇人瞥了它们一眼,没法子地叹了口气。
没脑子记不住事的玩意,回头被活撕了才知道厉害。
真是。
·
管千雪没想到自己扭到脚还跑错了路。
但能撞见谢家的少奶奶,她这趟苦不算白吃。
——是,她当然能猜出宋时清的身份。
这样清丽冷淡的美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给了所有人答案。连月光都格外偏爱他,在他散下的长发上流连,仿佛会带他离开一样。
更何况宋时清手上还带着红珊瑚珍珠串。
下人谁带的起这个?
管千雪忍着疼,笑着走进来,“您好,您能带我回去吗?”
这位少奶奶似乎是不太喜欢生人,见她自顾自进来,微微朝后。
管千雪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
于是,她便注意到了宋时清脖颈间散碎的红痕淤青。
管千雪经过人事,自然知道那些是什么。但这样几次留下,重叠在一起的暧昧痕迹,隐约中透出一种让人脸红耳热,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可怕的情感。
什么人会这样,每日每次都在伴侣身上留下痕迹才罢休?
宋时清觉察到了她的愣神,抬手拉高衣领,避开她的目光。
他已经很久没和外人说过话了,抿唇默了几秒后,淡淡开口。
“我叫人带你去看大夫吧。”
“别!”管千雪忙说,她笑着上前,用和长辈撒娇的语气对宋时清,“姐姐,我就是磕到石头了,你能带我回去吗?”
不等宋时清拒绝,她又加了一句,“太晚了,我不想麻烦别人。”
反正宋时清也没说自己是谢家的少奶奶,她就当他是谢家的下人用。
中国的大家闺秀都婉柔,不会拒绝她,定会带她回去。
只要宋时清送她回去,这一路上,她就能问些事情了。
她靠得有些过于近了。
……而且包藏祸心。
宋时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谢家的养子了,和恶鬼打交道久了,他其他没长进,识人的本事倒是升了一大截。
“……我带你去佛堂吧。”
管千雪全然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宋时清敛眸,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情绪不辨,声线也淡淡的,“我不出后院,而你的客房在前庭,我让……我夫君带你回去吧。”
谢司珩:看,强扭的瓜,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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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民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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