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气温不知何时什么时候降了下来。练流星从睡梦中被冻醒,一睁开眼睛就仿佛从初秋来到了隆冬。她依旧躺在那个山洞里,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她往墙壁那边又靠了靠,裹着中衣蜷缩在山洞的最深处。不远处架着她湿透的外袍,下面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她大概是因为这个才被冻醒的。练流星强撑着起身走向那个火堆,但令她失望的是,由于这个山洞本就不大,她先前所捡到的那几根木柴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被风吹进来的雨给淋湿,基本上是用不了了。
并且,练流星也没有力气再点燃它们一次了。
不久前,她采药的时候心神不定,一脚踩滑从一个小土坡上摔了下去,又偏偏在这时候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大雨。她拖着伤腿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这处山洞。幸运的是山洞里还有别人留下的木柴,然而练流星身上并没有带火折子,腿伤加淋雨,等到她勉勉强强把木柴弄燃之后,刚将外袍搭在上面,就再也支撑不住地昏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醒来,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
练流星坐在地上,伸手拖过了一旁的药篓,强打着精神挑拣着里面的草药。翻着翻着,她发现她先前可以说是在毫无目的地胡采一通,草药也有,杂草也有,乱七八糟地混在了一起。但好在被她歪打正着,药篓里有几株化瘀止血的药材。练流星扯了扯苍白的嘴唇,算是露出一个笑容,然而干裂的嘴角因为撕扯又带来一波疼痛。练流星连忙抿了抿唇,将这些药材在口中嚼碎了,敷在了伤腿上,又从外袍上干的地方割下了几条步条,粗略地裹了裹。做完这一切后,练流星几乎是瘫在了墙边,脑中的眩晕感一阵接着一阵袭来,只有口中药草的苦味还能刺激地她暂时还能保持清醒。
外面的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练流星索性靠在墙壁上,看起了外面的雨景。说起来,这山还是她发现的。
当年她跟着那个老人学药理的时候,每天都要听他嫌弃几遍她府中的药材有多么差劲。可他就算再嫌弃练流星却也没有办法,毕竟地域所限,蜀地能产的药材的确是太少了。
偶然的一日,双露给她送来了一束野花,说是府后的那座山上采的。练流星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当时她背书正背地烦躁无比,便也接了过来打算玩一会放松一下。不玩不要紧,一玩,练流星便从那束不大的,夹杂着“野草”的野花中找出了两味蜀地“没有”的药材。练流星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当即抄起药书,拖着双露来到了采花的那座山。山很大,两个人转了一天也没转完,但却发现了数十种的药材。直到老人来看过之后,他们才得知这座山的环境极其适应草药生长。掀先前可从未有人发现这座山上还有药材!为了防止这一珍贵的资源被破坏,练流星选择封锁了消息。一边以“山有猛虎”的幌子限制百姓上山,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她能找到的所有药材都挖了回去,摸索人工培育的方式。于是,便有了侯府后院的那片药圃。
头越来越重,练流星换了个姿势,将头也靠在了墙壁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虽然山是她发现的,但那片药圃当初却是全靠南宫才弄好的。当时府里的后院里几乎都被前主人铺上了草皮和卵石。后者还好说,前者盘根错节,深深地扎在了土里,若想全部弄出来的话极为费劲,南宫为此特地找到了一种除草而不伤土质的药物,将草根尽数杀死。又发明出了一种特殊的铲子,能够深入地底将草根连根撬出,大大加快了施工进程。那时他亲自研究对比了数种土壤,经过将近半月的反反复复的对比和改造才最终使得府中药草的生长环境与山上达到了最大程度的相似。后来,练流星发现部分药草不喜阳光之后,南宫又设计出了一个半暗的内室,既能遮阳,又能创造出最合适的光照...
南宫啊...就像是一种习惯似的,一想到南宫,练流星苍白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起来。
然而下一秒林临的话又出现在她脑中:“蜀相大人对侯上...很不一般。”
一瞬间,嘴角的笑意就变成了抚不去的沉重,目光中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迷茫。
南宫,南宫...她和南宫之间的事情太难说了。原本从未想过,一朝被揭开,就发现自己原来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欠了南宫好多,兜兜转转,当真是一笔好大的糊涂账。
练流星觉得头来越重,想是往里面塞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绞成了一锅浆糊。
练流星突然地开始慌了起来,她像是回到了三年前:满目疮痍的战场上,旬阳叔叔为重伤倒地的她挡下了一箭,在最后一刻将她推了出去。那时的她,也是像这个样子,脑子里混乱不堪,但那痛彻心扉的痛苦却是清清楚楚,她拼命地想要握住旬阳叔叔的手,却只能是看着他被后来追上的人刺穿了胸膛,而自己越坠越深,最终摔入雪地,望着那猩红的世界彻底昏了过去。
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身体上强烈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她极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还是挡不住身体的脆弱,在不甘中一点点地倒下。
外面依旧在下雨,像极了那年的尸横遍野,天地无光。她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缓缓地坠入了地狱。只是为何,这一次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抹白光,从雨中闯了过来,像是她的救赎。可是她已经撑不住了,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闭上了双眼。
在看清那道光之前,在拥抱那道光之前...
“小姐烧退了,你们快给小姐擦汗。小姐腿上的草药先别动。蜀相大人还在昏迷吗?”
...
“大人又烧起来了?!大夫怎么说?”
...
“药好了没有,快想办法给大人喂下去。”
...
“南宫!”练流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而因为起的太猛导致一阵眩晕,她匆忙间抓住了床栏才勉强稳了稳身形。
双露原本和一群丫鬟在门口说着什么,待听到声音看向床边时,惊讶地发现练流星已经在靠着床柱穿鞋了。
“小姐。”双露惊呼一声,跑到床边扶住了她不稳的身子“你醒了?你可是哪里有不舒服?小姐...小姐你这是这是急着去哪啊?”
练流星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道:“南宫呢?他是不是出事了?”
双露一愣,她没想到练流星一醒来就这么问“小姐你别担心,大人只是有些伤寒,大夫已经开了药了,你先回床上...”
练流星套上最后一只鞋,将众人推开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南宫的院子。
莱十八本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完成了林临交给他的活计。急冲冲便地跑出来找小将军,结果却被一群丫头拦在了屋外,他刚想强闯,就看到大夫背着药箱快步走了进去,莱十八立刻止住了步子。接着,陆陆续续地有人端着整盆的血水从房里走出来。莱十八瞬间仿佛泄了气一般,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但却始终没有小将军的身影。
直到过了很久,房门被人砰地一声从里面打开,下一秒,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房间走了出来。莱十八就像是离家许久的孩子见到母亲一般,飞一样地冲了过去,忙不停地问:“小将军!小将军!你去哪里了?我很久没见到你了!”然而当他看到练流星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后,他顿时愣在了原地,“小,小将军,你受伤了?”下一秒,他气冲冲地道:“哪个人伤了你?我去揍他。”练流星一把想把他阻拦的手拨开,然而莱十八力气极大,固执地挡在她面前:“你说,你说啊小将军,不管是谁我都帮你揍他!”
练流星眼见避不开,索性道:“莱十八,你去找林临,他知道谁伤了我。”说罢,趁着莱十八发愣的时候身影一闪,跑出了院子。
莫问刚刚将最后一口药给南宫喂下,还未松口气,就听到门从外被人“砰”地一声推了开。
他心里本就存了火,刚要狠狠地教训那人一顿,一转头却看到了练流星身形不稳地跑了过来,最后还因为力气不足直接跌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
南宫盖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仅仅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只有两颊烧的通红,像是在上面燃了一把火。练流星颤颤地伸出手触了触他的额头,温度烫地吓人。而那双一向聪慧深邃的眼睛此刻却紧闭着,垂下的长睫像是蝴蝶无力抬起的双翅。
莫问默默起身,端着药碗,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夫怎么说。”练流星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嘶哑,甚至有些发抖。
“受了风寒,大概需要休养几天。”莫问一向不会说话,但此刻他也隐隐地觉得大概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练流星。
当时南宫子墨刚从军营赶回来,听到练流星上山一日未归的消息的时候,刚刚落地的他一言不发地跳上了马,长鞭一甩直接奔向了山口,手下的人拦都拦不住。而府里则陆陆续续地派出去了五六拨人,奈何没有几个人去过那座山,漫山遍野地到处找也找不到他们二人。最终还是南宫子墨抱着她从山上走了下来。那时的他只穿了一件中衣和一件外袍,练流星则被裹在层层的衣服和斗篷里,被南宫子墨将她护地极好。
然而即使莫问什么也没说,练流星依旧一声不响地沉默着,没有抬起头,不知过了多久,才对莫问道:“你先出去吧。”
莫问沉默片刻,向练流星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门。
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莫问手上的药碗毫无征兆地碎成数瓣掉到了地上。
南宫子墨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受命跟在他身边听从吩咐。虽然他们之间主仆关系分明,并不十分亲近。但当他守着病成那样的南宫子墨,再见到练流星时心里其实是窝着火的。
可是当她带着满脸的疲惫和病态跌跌撞撞地跑到南宫子墨的床前的时候,当他想到漫天风雨中抱着练流星缓缓走下山的南宫子墨的时候,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怪她了。
这时,留着血的右手被另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握住。双露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他:“怎么这几日一个一个地都又是伤又是病的?”
莫问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双露拉着他就往院子外走:“好在大夫还没走,顺便让他给你看看吧。”说完,她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微笑道:“至于你家大人,就把他留给小姐吧。”
直到莫问走了,练流星才缓缓地将手放了下来。
一双眼睛红肿着,但却没有流泪。
刚刚当着莫问,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压抑住了。
现在守着病成这样的南宫,她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嗓子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赌住了一样,想要开口是那么艰难。
“南宫。”她看着他,哑声道:“你是因为给我找药才被淋病的对吗?”
她一醒来边看到了腿上敷着的三七,外面裹着从南宫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她摔下崖前没有没有采过三七,但是她曾经教南宫辨识过这味药。
她喃喃地道:“当时那么大的雨,你为什么要跑出去给我找药?把我直接带下来不行吗?”
“你曾经告诉我说人性本恶,没有人会不计回报地对待旁人,那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脸:“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什么都不想。”
循着那声音,练流星猛地抬起头望向南宫,正撞进他那双疲惫但却温柔的双眸。
南宫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望着他苍白的嘴唇,练流星瞬间就慌了。她慌忙地想要伸出手去扶他,但又担心会一不小心碰到哪里,于是一双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傻傻地僵在了半空中。
南宫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一边起身一边道:“侯上,不如帮我个忙?”
练流星如梦初醒,立刻将他扶了起来,伸手拿过了南宫的枕头垫在了他身后,然而那枕头左拍拍右挪挪怎么都不顺眼,折腾了半天也不顺她的意。练流星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这个枕头不好,我去给你换个舒服的。”
南宫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但这次却没有装作不知道,而是一把拉住了要往外走的练流星。
“侯上,我有事要和你说。”
练流星止住了步子,然而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动,许久后才道:“林临和你说了什么吗?”
南宫拍了拍床边,练流星犹豫片刻后,还是坐了下来。待她坐下后,南宫突然开口道:“侯上有没有听过我家族的故事?”
练流星一愣:“南宫家族吗?”南宫点了点头。练流星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道:“我从记事起便是在蜀地长大的,并没有机会了解蜀地之外的事情。只有爷爷会偶尔提一下当年南宫家族是怎样陪着高祖皇帝四处征战,又是怎样在朝堂上如鱼得水,数次力挽狂澜。”
南宫浅浅地笑了笑:“练爷爷原来对我们家评价这么高吗?”
练流星点了点头:“爷爷曾说过,不出意外,南宫家族将会是大周第一家族。麒麟才子,白衣卿相,南宫家族拥有能够左右天下的力量。”
闻言,南宫轻笑了一声,转而定定地看向练流星:“那侯上可曾见过我其他家人?”
其他家人?此话一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概念缓缓浮上练流星脑海中,她貌似,真的从未见过南宫的家人:从军营里的第一次见面,到五年的行军作战,再到他跟着她来到蜀地。就连自己,都会在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收到一封封的家书,可南宫,她甚至未曾见过别人给他送来一个口信。
陪在他身边的,似乎只有一个莫问。
南宫的过去,看起来貌似是清清楚楚:师承鬼谷,南宫后人,少年奇才,名满天下。可是这光辉的履历之下,除了那个姓氏,没有丝毫真真切切的其他人存在的痕迹。
南宫子墨,就像是没有家人一样。
看着练流星越发迷茫的目光,南宫安慰式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目光逐渐变得悠长,缓缓讲道:“我的祖父,与练爷爷算是多年好友。然而为了避嫌,他们二人平日甚少联系,可心中其实始终互相牵挂着。当年练爷爷回属地之前曾经托人给我祖父带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但练爷爷回去的第二天,祖父便派人前去鬼谷传人那里送了拜师帖。半月后,我便被送到了师父那里。至此,直到南宫家灭,我再未回过南宫家。”
迎着练流星震惊的目光,南宫继续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不满一岁,对家中的人和事并没有什么记忆。所以当师傅告知我家中之人皆死于京城瘟疫之时,我竟不知道是否该哭。”南宫的目光平静:“毕竟,本来就不记得他们,也不算是失去了亲人。”
“那场瘟疫...”练流星试探道:“是怎么回事?”
南宫目光微动,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那一次瘟疫来势汹汹,京城里死了很多人,就连皇宫中的几个皇子都不能逃过。更何况是一向生就体弱的南宫家族。”顿了顿,他又道:“也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逃过一劫。”
练流星忍不住握紧了南宫手。
怪不得,从未有过家人和南宫联系,她也没有见过除南宫之外的其他南宫族人。
命运对他未免太过残忍,在他还未来得及享受亲情的时候就剥夺了他余生所有的机会。
不算是失去亲人,是因为从未拥有过。
她很想为南宫做点什么,但她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南宫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认真地注视着她。
练流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只听得南宫说:
“那年荒漠之中,侯上不顾自己的安危救我一命,从那以后,我便对侯上好了。”
“我对侯上好,不只是因为侯上救了我,而是因为,侯上是举目无亲,孤身一人的南宫子墨,在这个世界上所唯一挂念的一个人了。”
闻言,练流星的手狠狠地颤了颤。南宫则继续道:“侯上把我当下属也好,当朋友也好,当什么都好。我只想侯上能够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样,我才不算是举目无亲,孤独终老。”
练流星红着眼睛,哑声道:“南宫,你并不欠我的,没有必要为了我赔上你的一生。”
“是欠着什么,侯上救了我,我欠侯上一条命。更何况我待在你身边很开心。在这里,我有我热爱的事业,有敬重我的百姓。我喜欢,这片土地,愿意为她赔上我的一生。”
南宫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所以,侯上可不可以不要替我安排好将来。不要推开我,也不要随便远离我,更不要让我离开这里。”
练流星双眼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狠狠地点头,恨不得用尽浑身的力气。
可以,可以,可以。
眼前的这个人,她曾以为他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但他其实渴望亲情渴望到将她这个陌生人当做唯一挂念。
这样的南宫,她怎么能替他安排他的将来,怎么可以推开他,怎么舍得远离他,拒绝他...
南宫嘴角缓缓绽出一抹笑容,看向练流星的目光清澈温柔,然而在那温柔之下,却是深藏百丈的深情。
他终究还是骗了她。
他不是因为喜欢蜀地而愿意留在她身边,而是因为喜欢她而留在蜀地。
那年的荒漠一夜,他交出的不只是他的忠诚和信任,还有他年少时期的一颗炙热的爱人的真心。
他刻意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家人,刻意让她产生误解,但他自己再清楚不过,练流星于他,远远不止是一个亲人。
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挂念的人。是他今生百年都要追随的人。是他黄泉碧落,三途彼岸,都不愿遗忘的所爱之人。是他此生唯一的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