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面前是一棵静静燃烧的白树,无花无叶,生着蛇一般的细密鳞片。他知道自己再次来到了梦境深处。
前方,“电影长廊”的圆形入口如异次元空间,空悬在天空背景下。放映厅变幻的光影投在走廊上,让“电影长廊”看起来像一盏驳杂的日轮。
那是他的灵魂之火,也是炼金术士所说的“秘火”。
上次的梦境中,阿利乌斯告诉他:“秘火修行的基本法:内观。去看看吧,你的过往、你的欲念、你压抑的恐惧与愤怒,好好看清楚——你何以为你。”
心念一动,他已经站在长廊入口,一身西装革履,锃亮的皮鞋映出电影明星般的派头。脚下红丝绒地毯一路蔓延向深处,仿佛一种邀请。
他走进电影长廊。足音空寂地回响,然后停驻。
第一个放映厅的光影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伯爵府的熊熊火光。里面传来义肢医生浑厚的嗓音:“来吧,让我们举杯庆祝!为了路希的康复,也为了此刻的相聚。”
屏幕上,他看见自己木着脸,举起牛奶,愚蠢地在早餐餐桌上跟人碰杯。铁男黏糊糊的机油在杯中晃荡,映出众人欢乐的笑脸。画面在此刻定格,溢出点点金色柔光。
他伸出手,光点凝聚成一朵烛焰,飘落掌心。拢住这点光芒,他径直走向走廊深处。
那里,黑暗像一只幽邃的瞳孔,凝望并等待着他。
“小希……”
他的脚步开始迟疑。黑暗像嗅到血腥味儿的兽,霎时从隧道深处扑来,堪堪触及他的鼻尖。
它抵在黑暗边缘,气息缠绵:“我给了你生命、知识以及生而为人的尊严。是时候,轮到你为我做点什么了。”
尖锐的冷意抵住胸膛,仿佛一柄手术刀。他禁不住想要后退。
它温柔轻笑。“小希,你逃不掉的。”
笼在手心的微末光芒带来一丝力量。既然逃不掉……他闭上眼,顶着刀刃向前,冰冷的手术刀刺进肌肤,却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疼痛。身体仿佛充气的皮囊,在刺破后迅速缩水。
感应到眼皮上的亮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足踩在纤尘不染的地砖上,地砖反光中,映出一个五六岁稚童的模样,脚边散落着乱七八糟的零件。
他抬首四顾。这是一个大而空的房间,人造日光均匀地从天花板投下来,照在纯白的家具上。一切过于整洁、干净,以致于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房间尽头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原野,蓝天、白云、野兔、飞鸟……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块逼真的屏幕,暗藏的立体音响和新风系统营造出同样逼真的自然噪音与清风。
这是一个封闭的房间,是他曾经生活的“世界”。
他抬步走向“原野”,脚底踩到一块零件,儿童的身体欠缺协调,猛地“扑通”滑倒在地,被散落的零件硌出一身淤青。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五岁小孩,此时应该哭泣,应该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抱起。
小孩没有哭。房间角落,一台方方正正的东西“滴”了一声,移动过来,将他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
它发出单调的电子音:“检测到目标受损,损坏级别:一级,轻微,无需修复。受损原因:地面障碍物。现在执行清扫程序……检测到清洁机器人故障离线,现在启动备用清洁机器人……”
小孩从地上爬起,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正这台负责“照顾”他的方方正正的大家伙是无法识别表情的。
地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零件?小孩突然想起来,自己把清洁机器人拆掉了。
他看向散乱的零件之中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简易LED屏幕连接着单片机,显示出一张动态的简笔笑脸,笑脸之下是一只硬纸盒,纸盒的四个洞里冒出胡搭乱建、长短不一的四肢和手脚。
小孩:“你好。”
电子脸微笑,无动于衷。
小孩:“这里需要清扫。”他还没有搞清楚如何修改单片机上的语音控制程序。
电子脸:“好的,马上为您清扫!”它抽风似的挣动着畸形的四肢,一瘸一拐地走到小孩面前,委屈大叫:“清洁模块故障!清洁模块故障!……”
小孩关掉它的语音,拆下单片机摆弄起来。
“小希。”
听到那个声音,小孩缺乏表情的脸忽然泛起波澜。
他立刻扭头,草原和蓝天白云消散,露出一整面玻璃幕墙。高大的男人静静站在玻璃墙后,微笑着注视他。
小孩跑近,双手和鼻尖紧紧贴在玻璃上,似乎渴望穿透冷冰的玻璃,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
“我的小希果然聪明。你想要制造一个‘伙伴’,对吗?”男人单膝跪地,隔着玻璃与小孩说话,“单单拥有表情和四肢,还不能作为伙伴。至少,它需要理解和回应你的指令,慢慢地,还要懂得学习和思考,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
小孩的眼睛很黑、很亮。“我该怎么做,父亲?”
“要让机械理解你,你首先要理解机械。小希,你要学习它的语言,为它编织思维,就像教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认识这个世界一样。”
男人在玻璃幕墙上画了一张简单的流程图。“你看,如果我们想让机器人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我们需要告诉它:‘先抬起左脚,然后放下,再抬起右脚,再放下。’这样一步一步,它就能走到目的地。”
“我要如何学习机器的语言?”小孩问。
“我会把课程传给X700。”X700,就是那台方方正正的大家伙。
说完,男人从地上起身。小孩更加用力地贴近玻璃,掌心发白,无声地挽留。他知道父亲很忙,无法停留太久,下一次出现,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不过,小孩发现,当他迅速学会一门课程,或者做出有趣的东西时,父亲总会及时出现,温柔地夸赞,叫他“我的小希”。
小孩定定地仰望他。“等我做好‘伙伴’,你会来看吗?”
男人微笑,眼角浮现出浅浅的纹路。
“当然。”他温柔道。
玻璃幕墙随即变得不透明,周围跟着一起暗了下来。黏稠的黑暗像怪物的肚腹,将小孩吞噬其中。正当他被名为恐惧的胃液渐渐溶解时,手心忽然逸散出点点光芒,像夏日黑夜的萤火虫。
“干杯!”光芒中传来欢乐的童声。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猫咪似的薄荷绿的眼睛,以及蓬松的橘红色卷发。那是……奥利和艾莉。
想起双胞胎的瞬间,黏稠的黑暗从周身退散,他重新落在红丝绒地毯上,皮鞋锃光瓦亮,映出西装革履、容色冷淡的青年模样。他又回到了“电影长廊”的入口,不远处,安神芳酊化身的白树静谧燃烧。
“倒还不算太愚钝。”灰袍老者——阿利乌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唇边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回头看看,你的秘火是不是亮了一丝丝?这就是名为‘内观’的修行。把犄角旮旯的肮脏记忆都挖出来,好好看清楚。智慧之初,便是看清自我。”
他心中怀有疑问,正待阿利乌斯解答。也许因为身在梦中,心念一动,对方已经知悉。
“嘿,干得不错!那个祭司没有发现你的秘密。”阿利乌斯咧嘴笑道,“圣庭的人嘛,手段温和极了,总不能把你的灵魂剖开,强行挖出其中的隐秘——那样的话,你可能变成白痴,或者因为灵魂虚弱而死掉。”
“不过你也够倒霉的,偏偏碰上了卡米尔。我知道他在各地轮值,没想到在雾铁镇碰上了。嘿,他是圣庭长老赫洛的弟子,天赋惊人,年纪轻轻就炼成了纯白秘火。”
阿利乌斯似乎对圣庭十分了解。他究竟是什么人?
心念再次被阿利乌斯捕捉,老者冷笑。“我是什么人?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探究。等完成所有的委托,自会知道……”
……
路希睁开眼。熹微晨光从阳台漫进来,映在金属壁板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定。原来这就是秘火的修行——直面内心的黑暗。
他从床上起身,来到阳台上。小镇将醒未醒,雾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煤油味儿。一排排灰色的屋顶之后,高耸的白色尖顶散发出柔和光芒。
路希想起圣堂祭司身上的白焰,那竟然是他的秘火。凡人可以修行到这种程度吗?灵魂没有一丝杂质与暗影,炽烈、宁静而纯粹,近乎神性。祭司之上的长老,岂不是更加超越凡俗、接近神明的存在。
此刻,他深切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曾有神明存在的世界。历史书上神话传说般的记载,并不是上古之人的空想,而是真实地发生在三百年前——新月之夜降临的王子,坠入海底的神国,以及留存在人间的“神之智慧”……神与人的距离并不遥远。
想到这儿,他看见薄雾之中显露出巨大的气舱,一架飞艇正缓缓向系留塔停靠。屋顶之上,林立的烟囱开始喷吐浓烟。早班蒸汽巴士启动运行,牵引着一大团乳白色蒸汽,浸湿了灰扑扑的街道。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轻松感,好像始终背负着沉重行囊的旅人,把行李一卸,短暂地成为了观光客。
路希伏在栏杆上,看着太阳慢吞吞升起,奇形怪状的陆行器在街头飞驰,房门外传来铁男吭哧吭哧擦地的声音,哈鲁打着哈欠,往滋滋冒油的煎锅里打鸡蛋。
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他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