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煤气路灯还未熄灭。昨天下了雨,街面湿漉漉的,浓雾笼罩着小镇。
路希与沙维尔一路步行,从移动工坊走向巴士站点,发丝被雾气沾湿。天色未明,浓雾中渐渐现出三五成群的灰色人影,他们身穿统一的灰色工装,是等候早班巴士的纺织厂工人。
沙维尔向他们打听维克多·格雷,第一车间的初级纺织工。
“格雷?哦,知道,挺斯文的小伙子。”叼着烟斗的工人大叔道,“在这儿可找不着他。单身汉都住在厂房附近的工人宿舍,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才住镇上,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赶早班巴士……”
工人大叔忽然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路希,他几乎融入濛濛雾气——灰发灰眼,皮肤冷白,连唇色也浅淡,只有煤气灯光在发梢和眼睫染上些微暖色。工人大叔摘下软塌塌的毡帽,向他颔首致意。
路希眼眸微动,有些意外。沙维尔更是吃了一惊:“大叔,你认得他?”
工人大叔咬着烟斗,歪嘴一笑。“雾铁镇是个小地方,第一车间那件事早就传遍啦。但凡有良心的人,都应该尊重挽救了十几条人命的英雄,甭管他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
蒸汽巴士穿透雾气驶来。路希、沙维尔和工人们一起上车,像那位大叔一样,不少工人向路希脱帽致敬。沙维尔挤兑他:“啧啧啧,你现在可成了大英雄啦。”
路希不以为意。那场当众表演,不过为了向哈鲁展露才能。“英雄”这个词,从来与他无关。
他望向窗外。这是萨布尔工厂专线,在蒸汽气缸的嗡鸣中,巴士一路驶向郊外。雾气转淡,远处,初出的日光映着锈蚀的矿车和蒸汽钻机。沙维尔也沉默下来。
两人在工厂门口下车。第一车间更换了新设备,已经复工。快到开工时间了,却迟迟没有看到维克多·格雷。替班的工人解释:“格雷肋骨骨折了,正在宿舍休养。呃,我想想,他住……”
“B221号。”有人粗声粗气地提醒。沙维尔一看,竟然是那个暴躁老哥,布洛克。对方别扭地避开了视线。
路希与沙维尔离开车间时,恰好看到小萨布尔大步走向办公室。他脸色沉郁,眉心显出思虑的皱痕,并未注意到两位访客。
路希驻足,回身注视着小萨布尔的背影。
对方经过时带来一阵古龙水的香风,对一位绅士来说略嫌浓重。而他以阿纳伽之躯的敏锐嗅觉,捕捉到了覆盖在浓香之下的淡淡气味——新鲜的血腥味。
“怎么?”沙维尔疑惑地看过来。
路希只是摇了摇头。
工人宿舍建在厂房不远处,是几排红砖砌成的楼房。两人找到B221号,沙维尔敲敲门,里面传来虚弱的应答:“门没锁,直接进吧。”
这是一间四人宿舍,不过此时只有一个人。格雷平躺在单人床上,面色苍白,胸前缠满纱布,看到来客,脸上露出惊讶:“你们是机械师先生的……”
“助手和学徒。”沙维尔将那只手工缝制的布口袋摆在床边,“我们来替哈鲁退还酬金。话说,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退还酬金?”格雷一脸疑惑,“难道,芙娜把机械义肢退回去了?!”激动之下,他似乎扯到了伤处,脸色煞白。
“诶,小心点儿。”沙维尔拖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他本窝了一肚子埋怨:“你知道哈鲁为那条义肢熬了多少夜?倒贴了多少钱?”之类的,看到格雷的惨状,只有一声叹息。
“请帮我向机械师先生转达歉意,酬金也恳请他收下。等我能起身,一定亲自登门道歉。芙娜退回机械臂,主要归咎于我……”格雷顿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路希直接道:“芙娜勒断了你的肋骨?”
沙维尔瞪大眼睛。格雷忙道:“她绝不是故意的!其实……”他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装上义肢那天,我趁芙娜心情好,鼓起勇气表白,她、她同意了。我们度过了甜蜜的一天,分别时,依依不舍地相拥……”
“啊!”沙维尔反应过来,“她还不会控制机械臂的力量,把你的骨头咔嚓——抱断了?”
格雷萎靡地点了点头。
“芙娜十分内疚,再不肯戴机械义肢了。”停了会儿,他忍不住忧郁地倾诉:“而且,跟我也退回到了友谊的距离。我们在一起那天就像一场美梦……我多希望能在下个月的蒸汽舞会上,再次看到她翩翩起舞的样子。知道吗?平时的芙娜像一株坚韧的含羞草,但是在跳舞时,又会变成一朵大丽花……”
发觉自己有些忘情,格雷红着脸打住。“反正,我是不会放弃的。”他说,“机械臂也好,芙娜也好。拜托两位,把酬金带回去吧。我知道这些钱其实微不足道,机械师先生完全是出于善心。”
沙维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路希——那家伙抱臂站在角落,一脸无动于衷,冷酷得像台机器。
见少年看过来,灰发青年上前,拎起装酬金的布袋,吐出三个字:“我们走。”
沙维尔忍不住磨牙。
移动工坊门口挂着歇业的牌子,二层生活区,哈鲁裹在一条毛毯里,从铁男手里接过一杯热茶,小口啜饮。他昨天冒雨飙车,不知害了感冒还是情绪不佳,状态十分萎顿。
听到沙维尔咚咚咚上楼的声音,哈鲁没回头,还往毯子里缩了缩,语气像被抛弃的新娘,带着压抑委屈还强装无事的鼻音:“他,怎么说?”
“不退,”路希把酬金袋子往他面前一放。“要改。”
哈鲁茫然。“……啊?”
路希的声音平铺直叙,听起来客观而无情:“哈鲁,你是一名出色的机械师,但不是一个合格的义肢医生。”
哈鲁红了眼圈。沙维尔大喊大叫。铁男可爱的笑脸似乎变得有点阴森。
“你说的对。”哈鲁努力憋住眼泪,“很久以来,义肢工坊都接不到什么订单。他们宁愿用木头假肢、用拐杖,都不来找我。”
沙维尔第一时间薅起裤管:“我就很喜欢你做的义肢!”
哈鲁身后,铁男默默举起一柄主厨菜刀,可爱笑脸映在闪亮的刀刃上。
路希的声音纹丝不动:“你说你是义肢医生。既是医生,就得对症下药。如果哪个医生不问病症就给出自认为的完美处方,只会被当做庸医和江湖骗子。哈鲁,你太沉迷于技术,执着于打造自己心中最强的仿生机械。可是,你有没有问过客户——你的‘病人’,他们有着怎样的诉求?”
沙维尔不再怒目,铁男也收起了厨刀。
路希:“芙娜需要的,不是一击碎石的铁臂,不是照明功能和防身系统,而是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安心拥抱恋人的手臂。”
哈鲁喃喃重复:“正常工作生活,安心拥抱恋人……”他想起那个含羞草一样的女孩,她生着一双清澈而坚韧的眼睛。
他只顾打造自认为的“巅峰之作”,从未想过那双眼睛藏着怎样的期待。
路希估摸着格雷的伤势,说:“五天之后,格雷会来取新的义肢。”
义肢医生点头:“我明白了。”
他丢开毯子,不再萎顿,也不再黯然神伤,挽起袖口,大步走向楼下的工坊。路希和沙维尔紧随其后。
几天后,格雷忐忑登门,请求取回被芙娜退还的机械臂。哈鲁笑着拒绝了他,然后领着错愕的年轻人看了一样新东西。
那是一只线条优美的手臂,有着肌肤的色泽与柔软触感,只有肘部和手指关节处不明显的缝隙,以及断肢连接装置,显示出它是一件人造之物。
哈鲁介绍:“‘皮肤’参考了仿真机械人偶的材料,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改良橡胶。内部选用了轻型骨架,足够耐用,能够承受日常工作生活的负重。肘部和手指关节处采用了柔性弹簧设计,虽然没有液压系统那么丝滑,胜在轻巧。”
这是一件平庸的机械,却是适合芙娜的义肢。哈鲁心想。
格雷喜出望外,好一顿道谢之后,带着新的义肢快步离去——他急着去见芙娜,把这个惊喜带给她。
哈鲁还是有点儿不放心,问路希和沙维尔:“这次,她会喜欢吗?”
路希:“哪里不喜欢,再改就是了。”
少年时代,路希住在肮脏混乱的街区,靠修理与定制机械维生。他的“甲方”有□□老大、赌徒、妓|女和牛郎,他也做过烂七八糟的机械:刑具、老千工具,甚至情|趣道具。
这个世界的机械师地位太高,导致哈鲁一点儿也没有乙方意识。路希帮他做了一份需求说明书,每个上门定制义肢的客户,都可以通过填写这份说明完整地表达诉求。
渐渐地,义肢工坊的顾客多了起来,甚至有外省的人慕名而来。哈鲁不再忧愁门庭冷清,却经常被“既要又要”的客户惹得抓狂,后来干脆开着移动工坊跑去了南方。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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