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一部分已经坏死，颜色灰败，像变质的牡蛎肉，渗出的组织液使玻璃罩内变得浑浊。

海姆·马克辛……创造了钢铁泰坦和移动工坊的天才机械师，而今只剩一颗行将腐朽的大脑。

路希想起哈鲁在专利文件上的签名，他不愿向人提起的姓氏，正是“马克辛”。那么，海姆不仅仅是他的导师。不过，他似乎并不知晓铁男笑脸后的秘密。

银色符咒在尚且完好的脑组织之中闪动，海姆·马克辛残存的微弱意念控制着机械人偶。只见铁男一手举着笑脸，另一只手探向胸口，指尖触发机关，胸膛之中弹出一本手册。

铁男将它朝路希递来。

手册扉页是一封手写信。

……原来，在成为铁男之前，海姆·马克辛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你好！不知名的机械师先生。

“我是已死之人海姆·马克辛。抱歉以这副模样与你见面，一颗正在发烂的大脑，想必不怎么赏心悦目……是的，你看到的是我的脑子。不管怎么说，它肯定相当喜欢你，才会决心袒白真相，并将后事托付予你。

“不知名的朋友，你或许听说过海姆·马克辛，或许没有。简言之，我是个相当不错的机械师。曾经，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想象中的正义，也为了荣耀、地位与财富，我与几位炼金术士合作，打造出了惊天旷世的战争机器，钢铁泰坦。

“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只发现它们毫无意义。

“在飞艇上目睹了铁锈湾之战，我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却无力回转。

“自那以后，我的身心迅速衰颓，写这封信时，已经时日无多。这是我应得的，只是放心不下哈鲁。他有一副好心肠，容易轻信，害怕孤单。不管付出何种代价，我很想再陪他一程。

“于是，我委托一位炼金术士，在我死前将大脑摘下，移植到机械躯壳。炼金术士告诫：这是一种极其扭曲的存在方式，要不了多久，我的大脑就会崩溃腐烂。

“这样倒好，痛苦使我心安。为了哈鲁，我一定多坚持几年，直到——直到这一天，我的大脑开始腐烂。

“死亡是一场甜梦，我只怕哈鲁伤心。因此，亲爱的朋友，我请求你：将这副躯壳改造为真正的机械人偶，并且永远向哈鲁保守这个秘密。”

这封信之后，是机械人偶的详细改装步骤。

路希望向悬浮在玻璃罩中的大脑。

机械人偶手中，还举着摘下的铁脸。那张卡通笑脸背后，原来是忍受不尽的痛苦。

“我答应你。”他说。

残存的脑组织一时迸发亮光。铁男将笑脸扣在头上，这一回是真正快乐的笑容。它上前几步，紧紧握住路希的手，铁手冰冷，却传递出热烫的情绪。随后，它转身走向锻造炉。

紧握的触感还残留在路希手心。

铁男放开手中的笑脸，双手扣住玻璃罩，从颅内摘下，相连的银色纤维纷纷断裂。它将玻璃罩抛入移动工坊的心脏，海姆·马克辛的大脑转瞬消融于熔岩般的炉火。

机械人偶伫立在锻造炉前，姿态凝固。阿利乌斯叹息隐去。

许久，路希从地上捡起铁男遗落的笑脸。

锻造炉的管道中，风声回荡不息。

……

“备受争议的天才机械师，海姆·马克辛。人们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制造的战争机器成功阻止了南方的入侵；有人认为钢铁泰坦的介入使得战争形态升级，造成了更大的伤亡。在首都奥罗拉，海姆·马克辛受到热烈追捧；而在受到战争摧残的矿区，大多数人对这位天才机械师心怀怨恨……”

路希合上最后一本书，疲倦地靠在壁板上，身边堆满了摊开的书本。

他用一整晚完成了机械人偶的改造，又在天色微明之际来到图书室，探寻海姆·马克辛的生平。

这位天才机械师十分低调，不曾著书，也不接受采访，南北战争后更是销声匿迹。在圣庭的刻意掩盖下，他的旷世之作钢铁泰坦也渐渐不为人知。路希只能从他人笔下找到关于海姆的只言片语。

“铁男好啦！！”外面突然响起沙维尔惊喜的叫嚷，“铁男好啦！哈鲁，路希，快来看啊！”

路希沉静地收好书本，走出图书室。

一大一小正抱着机械人偶抹眼泪，铁男一如继往地微笑。它转过脑壳，朝路希轻轻点了点。

路希脚步一顿。

它已不再是从前的铁男，但海姆的大脑长年操控着这副机械躯壳，终究留下了几分痕迹。

惊喜过后，哈鲁和沙维尔很快发现，曾经万能的机械人偶变得有些笨拙——反应迟缓，只能听懂明确的指令，浇花时把水溅了一身，不再端起机油与大家碰杯……

哈鲁细致地擦去铁皮上的水渍，为机械人偶注入机油。

“没关系，铁男只是没有从前那么聪明罢了。就像人老了，头脑也会变得不灵光。我会照顾它，就像它一直以来照顾我。”

哈鲁顿了顿。

“像他承诺的那样，铁男还陪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

……

路希提交的专利很快通过了“齿轮之心”的审核。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准机械师，他发布的专利并未引来太多关注，但也在短短几天取得了将近一百金币的收益，足够覆盖旅途的开支。

离开矿区的前夜，恰是仲夏的满月之夜，北方有着在这天晚上举办蒸汽舞会的风俗。

雾铁镇中心，圣堂前的广场上蒸汽缭绕。蒸汽驱动的人偶组成乐团，一曲接一曲地演奏着欢快乐章。机械调酒师为众人供应美酒。人们衣饰的金属和齿轮闪闪发亮，仿佛在云中起舞。

蒸汽舞会的风俗源于北方人的机械崇拜。这天晚上，机械师会被奉为舞会嘉宾，免费畅饮美酒。

哈鲁喝饱了最爱的蜂蜜酒，被人群簇拥上舞台，脸蛋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以浑厚的男低音深情献唱，是他每天早晨都会哼唱的小调。

“……溪水边，青草畔，我遇见那心爱的少年。他的眼睛如碧空，金发似麦浪。我们在蒸汽舞会翩翩起舞，像机械傀儡永不疲倦。我们在沐恩节互赠花束，许下直到永久的誓言……”

舞池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路希看去，见萨布尔工厂那位年轻工人——格雷正将一束鲜花献给芙娜，芙娜含羞接过。年轻的恋人相拥起舞。芙娜裸露的手臂纤长灵动，隔着一段距离，完全看不出那是义肢，红色裙摆如盛放的大丽花。

“路路！”

橙色的小炮弹飞扑过来。艾莉仰起小脸，笑容灿烂，露出一对尖亮的虎牙。那是猩红之血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还需要服用一段时间圣水才能完全消除。女孩的笑容无忧无虑——如今，她不再记得畸变时发生的事。

“艾莉！快看那边！”奥利兴奋地大喊，拽着艾莉朝孩童聚集处跑去。

广场上支起许多临时小摊，大多买小吃和金属饰品，只有一家与众不同：木架上摆满了跳舞小人、云中飞艇、动物乐园等等复杂精细的木质自动玩偶。摊主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左手举着一小块木料，钢铁右手的五指化为刀刃，在木料上飞扫。不多时吹去木屑，木料出落成一匹小马，孩子们高声欢呼起来。

旁边海报上写着彩色大字：“万斯玩具屋开业大酬宾！免费派发木偶！”

一杯樱桃甜酒递到眼前。路希扭头，对上一张娃娃脸。

“呐，替矿区人民敬你一杯。”

祭司捧着酒杯小口啜饮，脸颊很快浮起两团酡红。

“为了让那些信徒和孩子尽快回归平静生活，我暂时封存了他们的记忆，可惜连你的英雄事迹也一并被埋藏。好在诸神保佑，你自有机缘，与初见之时相比，秘火变得纯净而明亮。异乡人，你有着惊人的天赋。”

祭司语气一顿，“啊，我不该那么称呼你。”

他大着舌头，笑咪咪道：“等到了奥罗拉，如果有人问你从哪儿来……路希，既然你已忘记来处，不妨把雾铁镇，当作故乡吧。”

醉醺醺的祭司很快被辅祭拖走。

路希尝了尝樱桃酒，甜得腻人。

他站在僻静的角落，不时有人向他问好，称“路先生”或“机械师先生”。他与哈鲁一起为小镇修理机械时，认识了不少当地居民。一眼望去，人群中竟有许多眼熟的面孔。

这个夏夜，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一直裹在身周的、看不见的“泡泡”正在缓缓消融，眼前的景与人变得如此真切。

舞会散场，哈鲁抱着一大罐蜂蜜酒走来，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该回家啦。”

看不见的泡泡隐隐发出“啵”的轻响，终于消散。

“……嗯。”

第二天清晨。

空气中薄雾弥漫，带着淡淡的煤灰味儿。路希站在停泊的飞艇前，一手船票，一手行李——里面大半是哈鲁塞的食物。哈鲁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旅途的注意事项，末了，将一本厚厚的手稿递过来。

“这是海姆·马克辛，我的导师……也是我父亲留下的手稿。我资质愚钝，研究了许多年，依然不得要领，只好为父亲的心血寻觅合适的继承人。正是你，路希，你们有着同样的设计理念——将炼金魔法与机械融合，创造出非凡的造物。”

哈鲁直直望过来。

“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就是机械与魔法，而将两者融合起来，会诞生出可怖的力量。路希，你比我父亲天才更甚。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在力量中迷失自己。”

路希接过手稿，刚要说什么，催促旅客登舱的刺耳笛声响起。

哈鲁“噢”了一声，突然张开臂膀，将他紧紧抱住。“我会想你的。”

在旁装酷的沙维尔也上前一步，拥住两人。“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顶尖的机械师，为圣骑士打造铁骐。到时候，路希，我们奥罗拉见！”

飞艇起飞。

路希始终凝望着窗外，直到雾铁小镇成为灰色的一点。

他翻开那本手稿，其中凝聚着天才机械师的毕生心血，末页是海姆·马克辛此生最后的设计：梦幻机械游乐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告别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