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蒙德阴恻恻地盯着他,眼中写满怨恨。
“害你变成这样的炼金术士已经死了,”路希说,“我并不是他。”
床头镜中,埃蒙德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仿佛带着一丝嘲弄。
它已不再是埃蒙德,那个暗自描摹心上人面容的单纯少年。
路希伸手将镜面扣倒。
埃蒙德的尸体依然静静地躺在床底,在镜中显现的,不过是他的怨魂。展厅的袭击失败后,怨魂的力量似乎被管家压制,无法操控傀儡发动攻击。但阴魂不散,始终是威胁。
唯有尽快离开。
路希取出钥匙,仔细看去,上面的花纹都是勾连的符文,应该就是它们了。他来到窗边,将一串钥匙挨个试过,仅有一只能插入锁孔。轻轻一拧、一推,夜半凉风扑面而来。
卧室的窗户距离地面大约五层楼的高度,外墙有类似罗马柱的装饰与浮雕,对于路希来说,徒手攀爬不算困难。下方,花园车道半隐在夜色中,停泊的飞艇像沉眠于深海的鲸鱼。远处的树林一片幽森,唯有稀薄的月光映照着林中湖泊,静谧生辉。
飞艇是诱人的选择,但体型庞大、升空缓慢。路希很快决定:逃离伯爵府后先在树林藏身,天亮之后再设法寻找附近的城镇。《矿区日报》上关于不明野兽的报道多少令人在意,眼下却顾不得许多。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玻璃窗的反光中,银发少年仍肿胀着脸,目光阴森。
真是阴魂不散呐。
卧室门外传来僵挺挺的脚步声。路希立即拢住窗户,冲向盥洗室,将钥匙塞回马甲右侧的口袋。同一时间,卧室门开启。他不徐不疾地洗了把手,从容地走出盥洗室。
来人是托马斯。被发现真面目后,管家似乎不愿直接面对他。
男仆的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的笑容浮夸如假面。他朝着主人“夸嚓”折腰行礼:“尊贵的伯爵大人,菲利普斯先生派我来取他遗落的衣物。”
路希点头,看着托马斯踏正步走进盥洗室,僵着胳膊,将管家的衣物揽在怀中,然后转身,继续踏着正步“哒、哒、哒”地走向卧室门口。
路希替他拉开了房门。托马斯将脑袋转向他,青白的脸上笑容洋溢:“感激不尽,我的主人!”
男仆正要迈步。“等等。”路希说,“请转告菲利普斯,让仆人们在餐厅集合。二十分钟之后,我将在那里举行祝福仪式。”
二十分钟的时间,足够离开伯爵府了。
男仆脸上本就夸张的笑容更加扩大,到了惊悚的地步。“哦!伟大的伯爵!慷慨的主人!愿死神保佑您!”
愿死神保佑您?这是活尸的美好祝愿吗?
路希注视着托马斯离去,轻轻阖上门,心中起疑:傀儡们虽然残留了部分意识,但并不完全清醒,说话时总磕磕绊绊、像断了半截舌头,怎么托马斯突然变得如此伶俐?
如果他是在管家的操控下说了那些话,以菲利普斯的端方守礼,绝不会跟主人开“愿死神保佑您”这种玩笑。
疑念一闪而过。时间有限,他需要尽快行动。
路希打开棕色皮箱,将里面那件灰袍披在身上,好遮挡惹眼的贵族服饰。箱子里还剩两样物品:装着晶石的粗布口袋,以及纸背渗血的诡异卷轴。“窥视之眼”凑过来,硕大的独眼巴巴地望着它们,好像颇为眼馋。
晶石是它的食物,而卷轴中,或许藏着惊悚的秘密。
路希将粗布口袋拴在腰带上,用宽大的灰袍掩盖。到达城镇后,应该可以用晶石换钱,好在异世界生活下去。至于那柄一望便知有古怪的卷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触碰,仍留在箱中。
最后,路希迟疑几秒,还是将右手食指的翡翠戒指褪下,丢入箱中。
这枚戒指可能蕴含着神奇的力量,但路希早已在多年的雇佣兵生涯中习得:贪婪是通向死亡的捷径。未知的力量往往伴随着未知的代价,何况以灰袍老人的阴毒,他遗留的宝物未必会给保有者带来好运。
“窥视之眼”的大眼滴溜溜地随着翡翠戒指在箱底转动。戒指落定,它忍不住凑得更近,想要……路希把它拨到一边,“啪”地合上了箱子。
路希起身回顾。夜风将虚拢的窗户推开一隙,惊扰月光似的银发。
或许有些多此一举。他将埃蒙德的尸身从床底拖出,侧放在床上,画满少年心事的素猫本就摆在枕边。
虽然两人都已面目全非,但这样,也算“永远在一起”了吧?
如果管家没有发现“埃蒙德少爷”再次换了人,那就更好了。
出于谨慎,路希将床幔放下,掩住床上的身影——万一管家中途闯进来,不至于一眼看见两个“埃蒙德少爷”。
……
路希搬运尸体时,在他身后,“窥视之眼”暗搓搓凑近皮箱,柔软的肠体挤入缝隙,将箱子撑开。它弯曲身体,将独眼伸进箱内,炯炯有神地窥探。
箱中,翡翠戒指光芒流转,碧色逼人。似乎因为贴近戒指,卷轴也暗中起了变化:纸面洇出的血迹里钻出一条条鲜红的小虫,涌向卷轴的蜡封,疯狂啃噬。
“窥视之眼”转了转眼珠,用头部顶住箱子,末端张开,将翡翠戒指卷入腔内,又着急忙慌地将血卷轴寸寸吞没。
路希放下床幔、回身的前一瞬,“窥视之眼”飞速远离皮箱,尾巴藏在身后,仰着一只大眼睛,温驯纯良地看着他。
路希漠然移开视线,大步朝窗台走去——这玩意儿绝壁会成为麻烦,不能带在身上。
一脚刚踏上窗台,“窥视之眼”已经顺着另一条腿攀上来,有灵魂的大眼贴近他的脸前,泫然若泣。
路希面无表情,把它从脸前扯开,丢向一边。“窥视之眼”瞬间化身狗皮膏药,紧紧缠住手腕,死活甩不脱。
三只眼睛对视了两秒。
“窥视之眼”努了努,奋力挤出一滴泪珠。
路希:……
他照旧面无表情,捉住大眼往袖子里一塞。“窥视之眼”心满意足地藏进了袍袖深处,裹着卷轴的尾巴“嗖”地缩入其中。
前后已经耽搁了五分钟,必须离开了。路希用兜帽掩住银发,将窗户推开至最大,跃上窗台。
一瞬间,忽有强风迎面涌来,将兜帽吹落,银发在夜风中翻飞。那是开门造成的空气流。路希没有回头,只觉一道视线钉在背上,灼灼如焚。
“主人,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管家声音紧绷,像变调的提琴。
沉默中,看不见的弦被拉扯到极致,令心脏微微震颤。路希直觉,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那跟弦就会崩裂,管家将褪去人皮,彻底沦为怪物。
而他绝不是那只怪物的对手。
行动只能宣告失败。管家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出现?路希看向门口,一瞬间已有了答案。
男仆托马斯站在管家身后,浮夸的笑容面具被摘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带着与埃蒙德如出一辙的诡异表情。
是那只怨魂。在管家的压制下,它虽然不能直接发动攻击,却可以利用傀儡假传消息,或者直接告密。它准备借管家之手杀死路希。
怨魂的计谋似乎即将得逞。管家静静望过来,仍旧是俊美典雅的面容,眼底却有狂乱的符文闪过——掩藏在皮囊下的符咒正在失控。
“嘿,嘿嘿……”托马斯冷笑,“伊文·菲利普斯,你为他承受剥皮炼制之苦,甘心沦为怪物,看看他又为你做了什么?厌惧你的模样,窃取你的钥匙,逃离你倾尽一切的守护。你的忠诚与深情不值一提。在伯爵大人眼里,恐怕你我没什么两样,都是卑贱的仆人罢了。”
管家眼底的符文狂涌,几乎将眼白染黑。
“为什么?”他只是轻声问。
路希神经紧绷,小心地回答道:“菲利普斯,其实我已经无法再举行祝福仪式了,仆人们迟早……”
“原来如此。”管家打断了他的解释,他微笑起来,“请放心,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伤您分毫。”
管家伸出一只手,向前平推。托马斯脸上的诡异表情突然被抹去,梦游一般走向房间中央。
管家转动五指,戴着手套的修长五指依序收紧。托马斯浑身发出嘎嘣裂响,身体拧转到极致,直至脊椎寸断,皮肉像绞紧的毛巾,勒出一圈圈褶皱。
管家的嗓音恢复了往日的柔和:“我向您保证,所有仆人尽在掌控。留在伯爵府才是最安全的,埃蒙德少爷。”
纯白的手套猛然攥紧。男仆轰然倒地,不似人形,七窍源源不断地涌出腐臭的□□。
路希心底一阵恶寒。
他没忘记,埃蒙德的尸体就躺在几步开外,绝不能让濒临失控的管家再受刺激。
菲利普斯款步走来。恰在此时,室内忽然腾起一股邪风,翻卷床幔。
帘幕之后,死者褪色的唇略微勾起,笑容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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