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之地,自是没有青天白日的说法。“芙蓉浦”闭了客,那“长醉醒”便开了张,他进去一瞧,好个长醉醒,全是醉了的诗人先生,一层屏风隔着便分了男女,上面还提着“非礼勿言”四大字,诗人们便张嘴说起了胡话。
“我言这山河分裂,我辨这斗转星移,我观这人世沧桑,我……我……我心中愁不散。”一鬼长吟着诗,被屏风内一嗤笑打断。
“你言此间卧室中,你辨星移伏天地,你观事世尽糊涂,你心中有怨,什么怨?不过是帝王将相你不是,史书传记无你名,怨什么?不过是贪图美色,尽想些美事全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那鬼哑了声,咚一声倒地,里面的人仍不依不饶,“你生得男儿身,志向自是远大,舍了妻儿逐功名就应该吗?我看你是赖□□,尽弄些掉书袋的事,尽想些下三流的话。”
这磨人耳的话让他不得不望向那屏风,明灭间,云鬓梳,想是蛾眉妆,头戴金鹧鸪。可他再一听,这哪只是女儿家。
另一声道:“诸位莫怪,只是这人世的理安不到鬼身上,我等自是能同男儿般抱怨。你们道这世事苦,可知碎银几两该如何操持?你们斥人心浊,可知抛妻弃子不过常态?你们厌小人邪说,可知红颜知己一两句体己话便要了你们的心?诸位不过如此,也活该如此!”
“你!”一老者哑着声拍案,“果真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哈哈哈···”又一明朗女声道:“什么圣人,他难道无妻无子?什么君子,他难道不享床第之乐?他岂不是为了自己的**?好个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底下多了二两肉就呈尽了威风,你慌什么?你怕什么?你不过是怕我说出来,你说你怕什么!”
“你!……”老者拍胸脯,转过身看到他眼中生光,立即拉着鬼,道:“好后生,你来说,吾老矣。”
“我来说···”他眯起眼,对着面前一群醉鬼道:“我言这女子与男子——无异。”
这句话犹如一阵惊雷,吓得老者脸色尽失,屏中人齐齐拍案叫好,笑声破万障,她们道:“好后生,你来说!吾亡矣。”
“我来道:这人为牲畜,阴阳之和此言差矣。”他跃上拍案,俯视在地上的老人,“老东西死快点,去了糟粕好还明世,”魂魄轻盈虚无,他的身上没有人世的重担,他说的话自是不带偏颇之理,“即使一样,又何来的你那般说辞?若果真如你所言,你又从哪来?你的子子孙孙又从哪来?”他闻到一股酒香,泛着苦痛,明明喝酒消愁,这酒却越闻越愁,“我是你的好后生?我为什么要和你一样?我岂是那欺人之辈,后代无你,亦无你的子子孙孙!”
他彻彻底底的醉了,扑腾着往前,脚步愈发轻浮,他指着那群人大笑着,“哈哈哈哈哈……成了鬼,你还逮着人世间的理不放,那你——快去轮回吧,去找你的人世,去当你最厌弃的女子。”
“无礼啊!天下无礼啊!”老人拍着胸脯,神态痛苦,可是刮了他的肉,刨了他的心。
“何来的这个礼?不过是你想要,不过是你们想要!上天何曾道过这个礼,言此圣贤者亦不过如此。”,他拔起刀,放声大笑,作势要向长者砍去,腰身一滑,刀刃直直砍在屏风上,非礼勿言四个大字被划得稀巴烂,但它似乎从古至今没有真正的完好过,屏风后却无一鬼,他愣住,放肆大笑,像是发了疯,将那屏风彻彻底底踩碎。
他觉得自己不在长醉醒了,江面碎银乱跳,月亮在波涛间摔成无数流动的琉璃,他提着酒壶踉跄而来,卷着世间的悲风,袍间满是弃婴塔的哭声,襟口还沾着长醉醒的酒香。
“你亡矣,你往矣!”,这天地间死去的鬼魂,此刻像弄丢玩具的稚童,趴在船舷上,他突然大笑,解下玉佩掷向江心:“换你们半句话。”,又将顺来的诗稿抛入江中:“告诉我为什么!”最后索性脱靴,跳进江中,浪花打湿了他的衣襟,江水被他搅得白银纷飞,他竟揪着水草质问:“你们往矣,那我……能去哪里?”
“我就在这里!”,他忽然对着江心拱手长揖,仿佛面对大明宫的金銮殿,醉眼朦胧里,碎月重组成城郭中的青瓦,波痕变作农中麦穗。浪花在响,她们在哭。
他看见自己的倒影从水面站起。两个自己隔水相望,一个披着人间霜雪,一个满目悲愤。
“杀了这世!”水中的他招手,“吞了这人间!”。岸上的他则大笑纵身,锦袍翻飞如鲲鹏展翅,“世有其道,忘了它吧!”
在触到江面的刹那,所有破碎的月光突然缝合,只剩他沉入江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