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冰冷潮湿拳头打在额头上,高文君猛地睁开眼睛。怀里抖落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原来是冻毙的鸟雀,不知从何处坠落,打在她的头上。有人在旁边说:“你醒啦?我还以为你也冻死了。”说话的是个陌生的姑娘,拧了湿漉漉的长发,绞下一股涓涓细流,盘好了之后又缠上一条洁白的貂尾。
她的衣服也是湿的,但比她洁净,至少没有泥水和血渍,她一振衣袖,抖落细碎的白色粉末。高文君背靠树木,勉强支撑站起来,伤口又作痛,而且一股热意漫出来,约莫是又流血了。她抬起手背擦,鼻子里滴滴答答淌了一股清鼻涕,黏黏糊糊流到了手上。“你的伤不轻呀。”姑娘一脸关切,解下一条泡了水的布巾,正要替她揩,高文君一转身子,一手按在心口,冷淡地说:“别管我。”
她试图挪动双腿,膝盖又冷又痛,完全不灵便,好似两根木棍,一上一下拼在一起安在肉里,她不是动用自己的腿,而是生硬地移动高跷。她冷得直打哆嗦,但不敢停下来,再迟一些,说不定母亲她们不等她就走了,多呆一会儿,多一刻危险。
山上没有洪水,但也不太平。眼前白雾团团,像是屏风上厚厚的云母片。戴白貂的姑娘尾随她,不远不近,很是悠闲快活,说:“山里有温泉,这时候还是暖呼呼的,你要是能到里面泡一泡,不光很舒服,还能治病治伤。你想去的话,我能带路,往这边——”
高文君不耐烦地呛声:“关你什么事?”她仍然是笑吟吟地说:“我和你有缘嘛。”她从树上折下一枝花枝,把玩着雪白的花朵。两人兜兜转转,抬头是白雾,浓雾之后是黑漆漆的山林。高文君见过红橙黄绿的山色,没见过黑沉沉的林子,走得久了,脚掌冰凉,全身酸痛。
白貂姑娘几步赶到她身旁,花枝一点前方:“你看,温泉快到了。”水汽如轻纱,影影绰绰,慢慢靠近,细密的水珠凝结在皮肤上,融融的暖意驱散了寒冷,周围不再是高大冰冷的松树,一人多高的山茶花宛如墨绿的女墙,碗大的茶花垂下,红花绿叶异常润泽。
高文君情不自禁走近几步,已经看到热气蒸腾的池面,一股股温乎乎的雾气不停撩拨,她突然站住转身,那个姑娘举着双掌,和煦活泼的脸色顿时灰败,高文君立刻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摔到池子里。说起也怪,她竟然一声不吭,渐渐融化,衣服旋即沉底。高文君大骇,也顾不得疼痛,拼命逃离,没提防脚下,被石头绊倒,整个人飞了出去,又滚下斜坡,爬起来又没命地跑,一线金光透过密林,射到了眼里,她方才安心驻足。
已是傍晚,日落西山,难得的太阳发出缕缕金线,荡涤地上的阴寒之气。高文君仰头看到周围的山色已经不再黑森森,回望来处,已经不见浓雾密林,她逃出了诡秘之地,眼前浓淡的青绿之间又一道赤色的沟,正中可见一间红顶小屋,如同碧绿大氅上的一颗红宝石纽扣,分外显眼。
淡淡的余晖令她温暖舒适不少,掌心仍有刺痛,伤口上残留一层白色的粉末,她想起那个鬼魅的貂尾少女,心中烦恶,又害怕这是毒粉,甩了甩手,连忙走向小屋求援。屋顶鲜艳,并不华丽,壁画粗陋斑驳,暗黄的墙面零零星星出没神仙和兽头,屋檐四角悬着两个绿锈斑斑的铜铃,已经锈蚀得不做声了。
小屋鸦雀无声,没有家禽嘈杂的噪声和混浊的气味,周围也没有庄稼和果树。清风从房前屋后的黄栌枝叶之间筛下,洁净舒畅,像毛刷一样轻柔刷着肌肤,祛除了湿寒之气。屋檐下轻轻晃动一柄孤零零的土黄的伞。恬静的暮色教她放松下来,一路上备尝艰辛,她忍不住停下来喘口气。
屋门是掩上的,房间里只是简朴的陈设,半旧的衣物和水壶餐具,没有兵器,甚至看不到厨具里的刀具。有个干瘦的女人盘腿坐在窗下搓着一根长长的线。听到有人进入,她慢慢向她侧过脸,窗口照进来阳光,正巧照亮她的面孔,她坐在那里半边发光,像是活动的金身,又像是隐居的山精,倒不像是人。
高文君问:“你是什么人?”“住在山里的人。”她沉静地回答,面对不速之客丝毫不慌乱。“你住在山里干嘛?打猎?种地?”她突然察觉女人始终双眼紧闭,一个瞎子竟然独居在野兽出没的山里。女人一点点卷好线,很和气也很平静地说:“这儿是我的家,我既不打猎,也不种地,我在山里生活。”高文君发现她长得干瘪普通,可是嗓音庄重沉稳,身处陋室,但闭眼听着她的声音仿佛置身明堂。
她咳嗽了几声,喉咙干渴,左右张望,抱着怀中的金杯,看不到别人,命令道:“你喝两口壶里的水。”盲女摸到粗瓷水壶,倒了半碗,从容地喝了小半碗。高文君按捺不住,劈头夺过水碗,细细端详,又凑上去闻,并无怪味和药粉。她抛下碗,捧起来咕咚咕咚灌到见底,一股舒服的凉意从腹部漫上来。
她按了按金杯,摸到自己的匕首,思忖够不够防身。她听说火把可以驱赶野兽,转头正要索取,忽然想起盲女无需照明,悻悻地闭上嘴。背后传来零散的乐音,断断续续,像是投入湖里的石子。高文君不由得扭头。盲女膝盖上枕着一段木头,上面竖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她的左手扶着小棍子,右手拨动棍子上系着的唯一一根琴弦。
她弹得很慢,琴声像滴漏里的水滴,总不会一齐或三两成群齐发,不想别的热闹,像独木桥一样,一次只能走一个人,这单枪匹马的凄清刚好能够回味每一个音。乐声让高文君松懈下来,也勾起了她刻意压抑的兴致,她听了好一会儿,禁不住往前凑:“这里不通。”盲女重重一按,断弦弹在高文君的下颏,她叫了一声。
盲女猝不及防用琴弦缠绕她的脖颈,狠命收紧,高文君大骇,一边用手去拽线,一手拔出匕首,没头没脑往对方身上刺。她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力气,她明明听到了利刃刺入血肉和隐忍痛苦的呜咽,脖颈却越来越难受,眼前越发模糊,窗口大片的阳光融成一面染血的铜镜,然后是一枚金币,最后缩小成一粒黄豆。
血色残阳映照在山林间,也映在广阔的水面。曲珍和湛乐跌跌撞撞奔跑在泥泞的路上。她们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段绳索,手腕上残留麻绳的印子,但是,都顾不得了,她们踩出深深浅浅的泥坑,沿着一道泛红的斜阳的指引狂奔。在水边,有一个黑色身影孤零零地仰卧着。
等到了跟前,她们发现红色的不光是夕阳的余晖,还有深深的伤口。湛乐将掌心贴在心口,转过头去,捂住眼睛不说话。曲珍不死心,挤开她,用手去触碰脖颈和心口,不停地摇着说:“醒醒,醒醒,我们来了,快,醒醒!”湛乐看着她,想要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是转头叹息不已。
两人绝望地对坐,那头却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是旅店的老板,身后跟着一身泥的花狗。老板来到跟前,端详了一会儿,一把抓住湛乐的手臂说:“你们还发呆?快把孩子弄出来呀!”曲珍莫名其妙地抬头:“什么孩子?”老板手放在熊的肚子上,自言自语:“傻瓜,都是傻瓜!”
湛乐回过神,也上前帮忙。红通通湿哒哒毛茸茸的一个肉团一点点钻出来,曲珍看不出究竟,问:“活的吗?”老板也没有主意,半信半疑地打了好几下。方才听到细细弱弱鸣叫。“站住!都站住!”身后有人大喝。三人扭头望见乌泱泱的追兵,老板解下黑色的羊毛披肩,裹住赤条条的孩儿,塞进曲珍的单手里。曲珍又交给湛乐,自己在她身后护着。
前面的路很快到了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水面。她俩走投无路,五内俱焚,曲珍道:“神哪,神哪,救救我们,保佑你的孩子吧!”说也奇怪,彤云密布,水面瞬间结冰,一簇簇冰花涨满眼帘。追兵见到此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曲珍和湛乐心一横,抱紧婴孩,踏上银镜般的江面。
紧追不舍的士兵驻足不前,搭弓引箭,密密的箭矢紧追二人踪迹。湛乐尽力罩住襁褓,紧紧贴在胸前,曲珍心中默念:“雪山神女啊,既然到了你的地界,保佑我们脱身吧!”凛冽的风仿佛要刺穿身体。湛乐担忧地问:“你、你没、没事?”曲珍冷静地说:“没事,我们会平安的。”
后面的士兵见她们跑了一阵子,料想结冰厚实,一小支精兵也拔腿尾随。老板感觉心都要跳到嗓子里了,她双手合十,也不知该求哪路神仙,只求她们太平。却说士兵走上去,冰面应声碎裂,湛乐和曲珍站在一块巨大的坚冰上,波涛涌起,解冻的河水湍急,激流冲击着冰块,顺流而下,很快不见了踪影。
老板安心了不少,拍了拍心口,寒风中冒了一身汗,浸湿了衣衫,她用手背擦了脸上的汗,瞄到不远处赤玉冷冷地盯着自己,面色格外阴沉。赤玉抚着弓弩,眼光落在她领口绣着的紫花上,胸中烦恶,缓缓将手放下去。
又下雪了,老板接在手掌,是一枚六角的雪花,那么纤巧,那么精细,比世上任何珠宝都要美丽。雪花落下,盖在孩子的脸上,像洁白轻柔的绒花,湛乐拂去,婴孩的胎毛一齐褪去,她脸庞红润,是人类的面孔。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她回来了!”
女主真正复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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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洪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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