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人

这个周末,对刘钰来说,就像一场无法推拒的刑罚。

今晚的家庭晚宴,地点在城中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

侍者恭敬地将他引至预留的包厢。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室浮华。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母亲刘立玫端坐主位,一身剪裁精良的名牌套装,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闪着冷硬的光。

她身旁坐着刘钰的继父余杰,穿着中式立领的改良唐装,仿佛努力营造一种与世无争的儒雅气度。

余杰出身书画世家,自己是全国画家协会的成员。但刘钰从来没留意过他的作品,也对他的舞文弄墨毫无兴趣。

而余杰的旁边,坐着他那位异父异母的弟弟——余镜宇。

余镜宇今天穿得格外正式,一套显然不太合身的正装,让他浑身不自在。

刘钰目光掠过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惯常的位置。

那个位置,离刘立玫最远,也离余杰最远,像一个被安全又疏离的孤岛。

“路上堵车?”刘立玫开口,视线并未从手中的菜单上抬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还好。”刘钰回答,声音平淡无波。

一顿饭,在死水般的沉寂中开始。每一道菜都精致如艺术品,但入口皆是味同嚼蜡。

这里没有家庭的闲聊,只有商业谈判般的问询和评估。

“镜宇最近在剧组怎么样?”刘立玫终于放下了菜单,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小儿子,语气里是罕见的温和,“听你们王导说,你很有想法,拍出来的镜头很有灵气。”

余镜宇的脸涨红了一些,有被夸奖的欣喜,也有在刘钰面前的不安。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是王导客气了。我还在学习。”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但也不用妄自菲薄。”余杰立刻接话,脸上堆满与有荣焉的笑意,“镜宇这点像我,对光影天生敏感。搞艺术最重要的就是天赋。”

他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瞥了刘钰一眼。

作为金玫瑰影帝的刘钰,艺术天赋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

余杰这番话,就像是不甘心余镜宇落于下风。

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一般,刘钰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动作优雅。

刘立玫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他。

“钰儿,你们剧组的拍摄进度,资方还满意吗?”

刘钰放下叉子,迎上母亲审视的目光。

他总觉得,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儿子,更像在评估一笔有风险的投资。

“一切顺利。”他言简意赅。

“顺利就好。”刘立玫端起红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深红的液体,“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演员这碗饭,吃的是青春,花无百日红。你那个影帝的头衔,虽然听着风光,但今天能捧你上天的资本,明天也就能把你踩进泥里。”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切入真正的主题:“我们立美家电下个季度的市场拓展计划,我已经让张总监发到你邮箱了。你有空多看看。智能家居是未来趋势,我们国家就是靠制造业发家的,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你能抓在手里的根基。”

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余镜宇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似乎心无旁骛,只忙着专注吃饭。

“立玫啊,钰儿现在年轻,有想法是好事。”余杰见气氛不对,笑呵呵地接过话,“他现在演戏演得这么成功,也正当红,很多人都喜欢他,你就让他继续拍戏嘛……”

“喜欢?”刘立玫冷笑一声,“粉丝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再怎么喜欢,但演员这个位置,就是棋盘中的棋子。哪怕是最优秀的王,棋子也终究不过是棋子。若有操盘的机会,为何不直接当下棋的棋手?何必甘愿被人摆布?”

余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连声附和:“立玫你说得也对,演员这行确实不稳定。与其为他人做嫁衣,不如将自己的才能服务于自家的企业,将立美做大做强,才是要紧之事。”

说着,他悄无声息地将身体转向余镜宇,继续说道:“我也常跟镜宇说,摄影师这种工作,玩票可以,当事业就太不现实了。镜宇他从小就聪明过人,无论干哪件事就没有不成的,这份天赋,应该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余镜宇没想到话题会突然引到自己身上,一口汤刚喝进去,差点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连忙拿起餐巾捂住嘴,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

“爸,”他放下餐巾,声音不大,但带着一丝执拗,“我当摄影师,不是玩票。”

他抬起头,迎上余杰略带错愕的目光,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认真的,我想把它当成我一辈子的事业。”

余杰摆摆手:“你要现实一点,艺术不能当饭吃。”

“为什么不能?”余镜宇鼓起勇气抬起头,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坚定,“爸,你和爷爷不都是艺术家吗?”

余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口气被他的好儿子堵在胸口。

他心里其实想说,正是因为我搞艺术,所以我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门道……

何况,你爸也就是名声好听点。否则,何至于在这个家还要看女人的脸色……

此刻,他也瞄到了刘立玫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余杰正想说点什么打圆场,却被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我吃好了。”刘钰放下餐具,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礼貌模样,“你们慢用。”

真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而刘钰,也受够了这场闹剧一样的家宴。

“去哪?”刘立玫的声音冷了下来。

“出去透透气。”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转身拉开门,将一室的压抑和算计都关在身后。

走出包厢的瞬间,刘钰脸上的微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沿着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一直走,直到尽头,推开一扇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晚风带着高空的凉意迎面扑来,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食物香气。

他走到露台边缘,扶着冰冷的栏杆,俯瞰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

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

他厌恶这种感觉,却又无法摆脱。

在这个世界上,他似乎永远是一个局外人。在这个家里是,在这个世上也是。

他百无聊赖地地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映着他漠然的脸。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通讯录里上千个名字,却没有一个可以拨通。

那些名字,代表着各种各样的资源、人脉、利益交换。没有一个,代表着“倾诉”。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微信。

最近的对话框,还是几天前他发给江雪迟的那句“早点休息,晚安”。

她的头像是一只卡通的小兔子,很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孩一样,很普通的萌宠头像。

他点进了她的朋友圈。

与他自己那片死寂的空白不同,她的朋友圈,充满了鲜活琐碎的生活气息。

最新的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配图是一张面包甜品的照片。

照片里,几块灰扑扑的面包瘫在托盘上,表皮裂开的纹路就像龟裂的土地。

配文是:“今日份味觉震撼:论如何用面粉完美复刻东非大裂谷。”

刘钰看着那张面包的照片,和那句煞有其事的吐槽,紧绷的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继续往下翻。

两天前,她发了一张图,是一株种在小花盆里,已经彻底枯萎了的番茄苗。

配文:“阳台种植计划,宣告破产。番茄君,是我对不起你。”

五天前,是一张外卖订单的截图,上面备注着“麻烦多加香菜,香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谢谢老板!”

配文:“为香菜正名!不爱香菜的人有难了!”

再往前,是她和经纪人罗缨的合照。两人挤在一个镜头里,笑得毫无形象。罗缨对着镜头比着夸张的剪刀手,而江雪迟则笑弯了眼,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像个傻乎乎的小白兔。

这些朋友圈,没有一张精致的自拍,全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抱怨,一些自得其乐的傻气,一些真实到冒着热气的生活碎片。

刘钰正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了久违的放松笑容。

原来,这个让他觉得厌烦透顶的世界,还有这样的一角。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给她发点评论。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打出了一行字:“这是哪家店的面包,避雷。”

但他又觉得不妥。

太唐突了,还是删掉。

他来回输入又删除,那几个字在输入框里闪现又消失,就像他此刻犹豫不决的心。

他想说点什么,想参与到她那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里去。

可是……凭什么呢?

他们现在,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他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恐怕在她眼里看来,不过是又一个别有居心的算计。

毕竟,他很清楚,她最近处处都在躲避他。

最终,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发出去。

他关掉微信,将手机揣回兜里。

风更大了,吹得他衣袂翻飞。远处的城市依旧喧嚣,他心里的孤独也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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