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凉入骨

永嘉四年的秋天,江影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走进了大梁京都的永安门。

城门巍峨,车马如龙,入目皆是繁华。可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也抵御不了分毫。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秋风,更多是来自两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来自伙伴们逐渐冰冷的体温,和她们留在她耳畔的愿望。

“阿白,我家这个祖传的酿酒方子,叫‘琼苏’,我以后要拿去开个酒馆,肯定会发大财。”

“小白,酒馆院子里,种棵桃花树好不好?春天会很好看,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颗。”

“白姐姐,我没什么想要的,就希望我们以后每天都能吃饱饭。”

“小白,那我要大家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记忆回闪欢声笑语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阿禾那双逐渐黯淡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无声地翕动:“走,活下去。”

江白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活下来的是江影,一道沉默的、背负着五条性命的影子。

她在京都最繁华的平康坊,找到了那个约定中的地方买下了一方小院子,开了个酒馆,在酒馆的对街。那是一家气派非凡的楼阁,雕梁画栋,笙歌不绝,门前匾额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倾君阁】。

与这极致的风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对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院,墙头探出枯黄的草茎,小院格局四方四正,青砖围墙圈出一方天地。推开院门便是大堂,敞亮通透,用以经营生意。堂前青石板路笔直如线,穿过院落,直抵内宅正房。两侧厢房一为厨房,炊烟轻绕;一为仓库,门户严谨。院落虽破旧,却秩序井然。

江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积了厚厚的落叶,一片萧瑟。她沉默地打扫、收拾,将从故乡带来的一颗桃花树苗,仔细地埋在了院子中央。动作轻柔,仿佛在埋葬一段过往。

“不知桃花开时,你们能看见吗?”她低声呢喃,声音干涩。

安置下来后,她按照小禾的方子,开始酿制“琼苏”。选粮、蒸煮、拌曲、发酵……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考究,也极其耗费体力。她忙得脚不沾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住心底翻涌的悲恸。

这日傍晚,她刚从米铺赊了些新米回来,拐进巷口,一个黑影猛地窜出,用力抢夺她肩上的米袋!江影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但她反应极快,死死抓住米袋不肯松手。

“放手!”那声音慌乱,带着少年的粗嘎。

江影抬头,看清了抢匪的模样——是个年纪不大的胖少年,面色焦黄,衣衫褴褛,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却没什么凶悍之气。

“这米是我赊来的,放手!”江影声音冷冽,手下力道不减。她混迹市井的经验告诉她,这种人往往外强中干。

拉扯间,米袋破裂,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胖少年看着散落的米,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娘…娘的饭…没了…”

江影愣住了。她看着半打的少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样子,察觉出少年的不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她沉默片刻,弯腰,一点点将还能收拾起来的米捧起,走到少年面前,声音放缓了些:“为什么抢东西?”

少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他叫馒头,母亲重病,无钱买药更无米下锅,他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江影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着和她一样的、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痕迹和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懵懂。她叹了口气,像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这米,你拿一半去。以后……来我店里帮忙抵债。”

馒头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清瘦沉静、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少女,重重点了点头。

有了馒头这个力气大胆子小的帮手,酿酒的前期准备工作顺利了许多。江影话不多,指挥却清晰利落。馒头对她又怕又敬,干活格外卖力。

秋去冬来,万物蛰伏。江影守着她的酒缸,如同……守着一個沉甸甸的承诺。她在寂静的冬日里,反复回忆着“醉春风”方子上的每一个细节,耐心等待。

当第一缕春风悄然拂过京都,吹化了护城河畔的最后一点残冰时,小院里的那几缸“醉春风”,终于到了启封的时刻。泥封拍开的那一刻,一股异香破窖而出。那香气并非直冲卤门,而是如春泉般涓涓流淌,初闻是杏花微雨般的清甜,旋即化作熟透蜜桃的暖融,最后沉淀为五谷精华被时光淬炼后的醇厚。香气袅袅,竟似有形质般,缠绕着院中那棵桃树的嫩芽,久久不散。

馒头瞪大了眼,用力吸着鼻子,结结巴巴道:“老、老板,这酒……成精了?”

江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微光。她小心翼翼用长柄竹勺舀出一点,酒液澄澈,呈淡淡的琥珀色。她抿了一口,闭目细品。舌尖先是感受到一丝恰到好处的甜意,随即是绵柔顺滑的酒体划过喉咙,落入腹中,一股温煦的暖意才缓缓升腾开来,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春风拂过,通体舒泰。

“琼苏”,名不虚传。

售卖前的准备,江影做得一丝不苟。

酒具:她不用粗陶大碗,特意订制了一批白瓷小壶和同色敞口杯。白瓷衬得酒色愈发清亮,敞口杯则能让酒香充分释放。

规矩:她在院门外立了块小木牌,用清秀的字体写上——“醉春风,每日三坛,每人二壶,巳时开售,售罄即止。” 规矩简单,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环境: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张榆木桌凳擦得一尘不染,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子。除了那棵桃树苗,她还在墙角种了几株兰草,添了几分雅致。

没有仪式,在门口挂上一块酒馆的牌子就算开业,起初酒香引来的多是些好奇的街坊和被香气勾住的行人。但只需一杯下肚,质疑便成了惊叹。消息如同春风里的柳絮,迅速传开。

第二日,巳时未到,院外已排起小小的队伍。其中,就有时常偷偷往这边张望的【倾君阁】的妖娆头牌月绯。他今日穿着倒算素雅,但那张过分艳丽的脸还是引得排队的人频频侧目。

轮到月绯时,他伸出纤长手指,轻轻敲了敲台面,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媚意:“小老板,两壶。”

江影抬眸,认出是对面的人,脸上并无波澜,只是利落地取酒,收钱,动作行云流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月绯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打开一壶,就着壶口深深一嗅,脸上露出近乎迷醉的神情:“啧,光是闻着,骨头就先酥了三分。”他当场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闭目回味良久,才长长舒了口气,“值了。”自此,月绯便成了忠实酒客,时常踩着点来,有时甚至帮着维持一下秩序。

酿酒的过程,更是江影与时光的秘密对话。

每月中旬,是新一轮酿酒的开始。这个过程,江影从不假手他人,连馒头也只能在外围做些搬运重物的粗活。

对于选粮与浸米她只选颗粒饱满、色泽玉白的江南新粳米。浸米的水,是她让石磊每日去京郊西山驮回来的山泉水,清冽甘甜。米要浸泡整整十二个时辰,期间换水三次,直至米粒吸饱水份,用手指能轻轻捻碎。

接下来蒸饭与摊凉浸好的米上甑蒸煮。火候是关键,需大火猛攻,一气呵成,蒸得饭粒熟而不糊,内无白心。出锅的米饭要迅速摊开在洗净晾干的大竹匾上,她用木耙反复翻动,让每一粒米都均匀冷却。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纯粹的米香,馒头总会忍不住咽口水。

最重要的就是拌曲与落缸,江影会关起酒坊的门,独自操作。那酒曲是依照方子,加入桃花、杏仁等十几种药材秘制而成,呈淡淡的青白色。她将碾碎的酒曲粉末,极其均匀地撒在温度恰好的米饭上,双手如蝴蝶穿花般快速翻拌,确保每一粒米都沾上这“酒的魂”。随后,将拌好曲的米饭投入专用的发酵陶缸中,中间掏一个深深的“井”窝。

再就是发酵与守护,缸口用厚实的宣纸仔细密封,置于酒窖恒温之处。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安静的等待。江影每日都会下窖,附耳在缸边,倾听里面细微的“咕嘟”声,那是微生物正在欢快地歌唱,将淀粉转化为糖,再化为醉人的酒精。她通过声音和温度,判断发酵的进程。

待发酵完成,将酒醅装入细布袋,用重石缓缓压榨。清澈的酒液汩汩流出,这便是生酒。生酒还需装入坛中,再次密封,静置沉淀月余,让酒体自然老熟,褪去火气,口感变得更加圆融。

这整套流程,繁琐而精密,充满了劳动的节奏感和对自然的敬畏。江影沉浸其中时,会暂时忘记身后的血海与眼前的纷扰。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偶尔会直起腰,看着酒坊里氤氲的蒸汽,恍惚中,仿佛能看到那四个姑娘,正围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无声地陪伴着。

酒馆的生意日渐兴隆,小小的院子时常坐满。有人试图出高价多买,都被江影平静而坚定地拒绝:“规矩如此。”也有人好奇打听酿酒秘方,她只垂眸道:“友赠之物,不便透露。”

她的沉默与坚持,反而为“琼苏”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而江影不知道的是,这醇厚的酒香,不仅引来对面貌美的花魁,也引来了贪婪的毒蛇,那滴酒香自高处而落,让这京都泛起不小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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