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史官,每天按时上班,爱吃玉露酥山。
当我蹲在史馆墙角瑟瑟发抖,屏息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时,二叔笑呵呵地拢着袖子跑到我身边道:“缨缨,明日休沐,咱们一家子去东市耍,叔给你买玉露酥山吃。”
我差点晕过去,外面在轰轰烈烈地夺权篡位,上演天家手足相残的狗血大戏,他竟然有心情跟我讨论小甜点!
一直闹到午后,外头方平息了些,我鼓起勇气打开门,抓了个路过的小太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太监告诉我,四皇子篡位了,砍了两个哥哥的脑袋,坐进了宣政殿里,现在正伙同一干党羽,逼宰相就范呢。
我越听越震惊,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真他妈世事难料啊。
老皇帝前日才驾崩,几个皇子今日就在灵前大打出手,好一群孝子贤孙,让他们爹知道还不生生气活过来?
再说四皇子李斯焱平时看着闷声不吭,没想到造反的姿势居然如此丝滑流畅……
我马上扭头对我哥播报这个消息:“哥你听见了吗,四皇子他……”
我哥保持着高贵的淡定,回答道:“哦。”
顿了一顿,他犯了职业病,起身拿笔,边拿边念叨:“这是大事,我得记下来。”
我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恨不得抓紧他的胳膊狂摇:“哥你不怕吗?这是谋权篡位啊!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哥疑惑道:“他们闹他们的,关我们史官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我丢了史官世家的脸面,我爹板起脸训我道:“你阿兄说得对,随便开一本国史看看,瞧瞧哪一任皇帝是太太平平继位的,咱们做史官,逢大事要有静气,别满屋子乱晃。”
我有些委屈,又跑去门口听墙角,听见阿爹在后头喊我:“你坐下,先把今天的活干完!”
他话音未落,史馆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敲门声规律而刻板,是宫里的敲法。
我开门一看,来的是一个面生的老内侍。
内侍的脸皮子像条老沙皮狗一样往下耷拉,眼皮低垂。
他的嗓子很尖,环顾四周后,对我父亲道:“新皇宣史馆修撰觐见,沈大人,随老夫来一趟吧。”
我父亲没有动。
二叔则抬起眼,客气地迎上去。
“新帝即位,我等惶恐,还请内侍爷爷透露则个,陛下是宣百官觐见,还是单单找我阿兄?”他笑着问。
内侍淡淡道:“眼下百官都在殿上站着呢,圣上突然想起了沈编撰,想必是要过问一番,这本朝的国史里,哪些该写,那些又不该写。”
二叔的脸色一下便白了。
我看到我的父亲因长期伏案而弯曲的脊背突然间直起,整个史馆一片鸦雀无声,死寂。
我父亲没有推辞,也没有做任何挣扎,他只是点点头,礼貌道:“稍等,容沈某与女儿道个别。”
他向我转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温情的笑意。
在我困惑的眼光中,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温声道:“缨缨,以后若丢了这份差事,就去洛阳投奔你姑姑,她会照料你长大出嫁。”
他顿了顿,又道:“……你要记得,我沈家世代修史亦是修心,为人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祖宗教诲亦云,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我的差事?我疑惑地心想,我是女孩子,做史官虽有月俸,却只能算是帮工,丢了也就丢了,哪用得着特地吩咐呢。
远嫁洛阳的姑姑,我已有多年未见,阿爹无端提起这个做什么。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原因,只是胡乱答应了一声:“哦。”
说罢阿爹便走了,浅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孑然一身走入那座巨兽般狞厉的宫廷,在很多年后的噩梦里,我依旧会见到这幅图景,他不回头地走,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被那只巨兽啃噬掉,他留下了什么呢,只有那句轻飘飘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就这样安排掉了女儿的后半生,然后挺直祖传的腰板,去迎接属于史官的最后荣耀。
阿爹离开不久,便轮到了我的二叔。
我的二叔同样给我留了一些话,但比起我爹要实在得多,一共有三条。
第一条,他让我告诉我婶子,把刚十岁的儿子送去乡下祖宅找亲戚代为抚养,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嫁了。
第二条,长安东城房价可能要跌,所以趁早把安邑坊的宅子卖掉,换到别处去。
最后,他藏了些私房,就在后罩房小厮赵二居住那间房侧面的狗洞里,约莫二两黄金和一只玉扳指,玉扳指孝敬侄女我,金子则留给婶子。
我惊慌道:“二叔你这每一条,说出来都会让婶子提刀来杀你的!”
二叔仰天大笑:“若真能做她的刀下亡魂,那倒也不错。”
“只可惜没办法带你再吃一趟玉露酥山了,往后你一个人去吃吧。”
他摸摸我的脑袋,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恐惧突然蔓延出来,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阿爹和二叔的声音萦绕不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
我想起来开蒙时阿爹给我讲的故事,春秋时晋大夫赵盾弑君,为改史书,三杀史官,看阿爹和二叔的意思,莫非这种几百年一遇的神经病皇帝,不巧就被我们给赶上了?
他刚才与我说的,那都是遗言啊!
“二叔,二叔你不能去!”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布衣都掐得变了形:“小川才刚考了秀才,他需要你的,还有婶子,你舍得让她难过吗!”
一贯能言的二叔这次只是沉默,我孤立无援,扭头凶我哥哥:“哥哥你愣着干嘛,把二叔拉住啊!”
哥哥一声不吭,我呆呆地看向他,泪水一点点涌了上来。
那个嗓音尖尖的内监又再次推门而入。
他面色狞白,目光淡漠,像是地狱里爬出来收命的伥鬼,来人间俯瞰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我不知哪里来的孤勇,一手抓着二叔,一手抓起身边的仙鹤铜灯架,恶狠狠道:“你滚开!我们不去见什么劳什子皇帝,你敢动我二叔,老娘和你拼命!”
那内侍看了眼我的灯架,漠然道:“老夫敬沈家世代清流,才未施以武力,让你们体体面面地去,若是不想要这个体面,说一声便是,用不着做这等粗鄙之举。”
我不吃这一套,把灯架舞得虎虎生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可我儒雅随和的二叔却道:“缨缨,别莽撞,把灯放下。”
我发急道:“他要杀你!”
二叔不以为意,坦然地拂掉我死死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安慰道:“缨缨别怕,你想想,舒舒服服就名留汗青,对我们史官来讲是好事,很值的。”
我不住地摇头,泪水簌簌而下。
名留汗青算什么?都是留给后人看的,我只想要亲人好好地活在长安城的阳光下,把这座城里发生的所有琐事一点点记到书册里,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凭什么到阿爹和二叔这里,就不行了呢?
但我留不住他,两三个内侍撕扯下,二叔还是走了,他迎着大明宫里耀眼的日光,纵声大笑振衣而去,慷慨如易水岸边的燕人。
他当了一辈子修史人,第一次走进轰烈无常的历史,我看着他的背影,扯着嗓子哭喊,几乎将心肺都呕出来。
声音凄厉到不像人类。
我发疯一样想冲上去和他一起见皇帝,却被门口的侍卫一掌推倒在地,我满脸泪痕,哽咽着爬起来,哥哥突然对我道:“缨子,算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如同一片轻羽。
他的话比阿爹和二叔都短,或许是无话可说,或许是知道多说无益,保重,这是我哥哥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
不过半天而已,短短的时间尚不够我做一首诗,却能接连夺走我的三个亲人。
一个人的史馆空空荡荡,四壁静极,我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浑身都发着冷,无数个闪念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阿爹,二叔和哥哥都走了,只有我一个,我该听阿爹的话去洛阳吗?我以后怎么办?这一切也会轮到我吗?会吗?
如果真的轮到我了,我能怎样呢?
过了很久,史馆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我抬起眼看去,那无常一般的内侍又出现了,他高高在上,满怀悲悯与无情,看着眼前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娘子,缓缓道:“陛下说了,史馆里但凡是能喘气儿的,统统带到殿上,如今这儿只剩你了,沈小娘子,这边请吧。”
他的声音很尖利,像银刀划过玉盘,也像一把锯子,不动声色地劈开我的头顶。
我茫然四顾,是的,如今史馆只剩我了。
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藏书,那些纠结成乱麻的闪念被我悉数撕开,我想,人是有命运的,看多了浩如烟海的记载,会发现世间之事不过生老病死,枯荣交替,一生中会做什么事,会爱什么人,往往从一出生起就已注定了,那么,我只能沿着我的道路大步往前走,这条路阿爹走过,二叔走过,哥哥也走过,现在也轮到我。
一瞬间里,我做下了决定,抬起袖子,狠狠擦干眼泪道:“你带我去吧。”
*
他把我的眼睛蒙上,带我走去宣政殿。
宣政殿上站着许多朝臣,年轻的,年老的,他们是帝国的心脏,全都是我熟悉的面孔,主持过修史的宰相,门下省里见过的叔伯,可他们此刻都不忍再看我。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稳,一步步走上恢弘宽阔的大殿。
多少次我梦想能当上正经的女史官,跟着阿爹一起上朝,可没想到,我头一次上宣政殿,竟然是这番情形。
虽有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殿前刺眼的那滩鲜血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阿爹,还是二叔,还是哥哥的?
从此红色成了我最恨的颜色,我恨朱红的大明宫,恨绛红的官袍,也恨起了那端坐上位,满手沾着淋漓鲜血的狗皇帝。
珠帘后,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我,他面貌俊美,神色凌厉,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遗传自他身份卑贱的亲生母亲。
那双眼睛里映着小小的我——一个发丝凌乱,双眼通红,体面全无,状若疯妇的女人。
“怎么是个女的?”
他不悦的声音徐徐从上座传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带我来的内侍恭敬地上前答道:“陛下,他们沈家是史官世家,她叫沈缨,是史馆里最后的编撰。”
内侍看了我可怜透了的模样,终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小声道:“沈小娘子现年十五,父兄皆亡,家里只剩一对隔房的孤儿寡母。”
“唔。”
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狗皇帝意兴索然地摆手:“你把她带下去吧,一个小女孩儿,算得什么史官。”
“你他妈又算得什么皇帝!”
我突然抬起了头,指着他尖声骂道。
满座皆惊,群臣哗然。
内侍想冲过来捂我的嘴,被我一股大力给撺在地上。
欺天的愤怒烧穿了我的理智,也烧光了我作为史官最后的冷静,我崩溃了,不想装了,现在我就是整个长安城最疯的疯妇,去他妈的忠君爱国,难道宣政殿上坐了条狗,我就要向狗低头吗?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向他啐了一口,用人类嗓子能发出最刺耳的声音,声嘶力竭骂道:“女子?身为女子又怎样!老娘跪在太史公排位前立过誓,编过本朝的八十年国史,祖上自前朝起做过十三代史官,忠烈声名四海皆闻,真是笑话!凭你一个窃国弑兄的乱臣贼子,也配问我算什么史官?李斯焱我告诉你,我们做史官之人,俯仰无愧清白来去,千秋功过秉笔直书,你杀了我们好了,再杀上几千个史官,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脊背上一股大力袭来,那内侍喘着粗气,唤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力士,死死压住了我的头颅。
那力士下手毫不容情,我的尾音还飘在空中,侧脸已经重重磕在冷硬的砖石上,口中一痛,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可即使如此,我依然用尽了力气挣扎,只因——妈的,老娘还没骂够呢!
自打踏出史馆的第一步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宣政殿。
“本朝以仁孝安天下,高祖太宗费尽心血建立祖宗法纪,而今不过得国八十载,先皇尸骨未寒,你竟能做出弑兄这等天理难容之事,也不怕一道天雷劈死你!……”我挣脱桎梏,怒声骂道。
“要把她的嘴塞上,快!”不知是谁提出了这个缺德的建议。
牙关被撬开,有人将一块手帕蛮横地塞进我的嘴里。
血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天地变作一坨浓红,我发不出声音,看不见东西,可耳朵还贴在地砖上,而且因固体传声而变得格外灵敏,笃,笃,笃,我听到有人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脚步清晰。
“把她放开。”
是狗皇帝的声音。
“陛下……”押着我的力士犹豫道:“这小娘凶得很。”
狗皇帝冷冷重复了一遍:“放了她。”
力士不敢抗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我。
眼见新皇走近了,那力士怕我狗急跳墙,放我之前特地卸了我两条胳膊。
不愧是御前当差的人,下手又准又辣,我只觉一种无法容忍的剧痛袭来,险些当场晕过去。
忍住,沈缨,忍住。
我死死地咬紧牙关,汗珠簌簌而落,喘息着告诉自己:反正也活不成了,死前非要咬下狗皇帝一块肉不可。
在我沉重的呼吸声中,狗皇帝面带几分古怪的兴味,信步向我走来。
一只沾了泥土与血迹的黑靴翻过了我的脸,皇帝倾下身,用他锐利的狐狸眼细细端详了我一番,突然笑出了声。
这一笑森然恐怖,如毒蛇吐信般令人胆寒。
他凑近我的脸,笑嘻嘻道:“一门四史官,个个都是硬骨头,真是好忠烈的一家子。”
我呜呜地扭动身体,试图爬起身来。
他还在笑,指着那滩血道:“……看到那血了吗?那是第一个上来的史官流的,哦,应该是你阿爹吧,我让他修饰文笔,别在国史里瞎写什么弑君夺权之类的昏话,可惜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当庭赐死了他,用的毒药,还算体面,只是七窍流血罢了,全尸还是有的。”
他说得这样轻松,这样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一点变态般的沾沾自喜,我恨得几乎眼里滴出血来,恨中又有一丝不可置信,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恶魔,他不怕下地狱吗?
“第二个来的是你二叔哦,他倒是机灵些,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掉了一地的书袋,想说服我回心转意,我听烦了,本想下令杀他,他却早有察觉,未等动手,就一头撞死在了那边的柱子上,还算是聪明。”
他指了指旁边朱红的大柱,上面泼了暗沉的鲜血,已经干了。
“然后是你的哥哥,他瞧见了血迹便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求能横刀自刎,我虽然遗憾,却也成全了他。”
“然后便是你了,我本不想为难你,可是没料到,沈小娘子这张快嘴这般厉害,真不愧是史官世家,说得好,说得我无地自容。”他伸出手,把我嘴里塞的帕子揪出来,笑道:“再多说点,我爱听。”
我突然暴起,狠狠地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他杀了阿爹,二叔和哥哥还不够,还要折辱于我!满满都是高高在上的轻蔑戏谑,何其残忍。
我这一口咬得结实,如果不是一旁的力士冲上来捏开我的腮帮子,说不定狗皇帝的手掌骨都要被我咬一个对穿。
他闷哼一声,看着流着血的手指,露出讶异又困惑的神情:“……你不是做史官的吗?竟然还会咬人。”
他又是一笑,讥诮道:“你家那几个男人,还没一个年轻小娘有血性,这种废物,死了也就死了,不可惜。”
回答他的是我更凶狠的一口,被他敏捷躲开,顺便把我踢到一边去。
内侍们乱哄哄地叫:“陛下受伤了,快,快宣太医!”
我呸地吐出了他的脏血,决定发扬作为史官的传统艺能:嘴炮攻击。
在兵荒马乱的大殿里,我的声音高亢尖锐,锋利如刀,撕破了众臣的耳膜,也撕裂了他们竭力粉饰的太平。
“李斯焱,你不过是个的杂种!掖庭宫里倒夜香的货色,卑贱是刻在血骨里的,你以为你洗得掉吗?哈,果真老鼠生的鼠崽子会打洞,你争不到皇位,只能用卑劣的手段弑君窃国,和你那狐媚子亲娘一脉相承,恶不恶心!”
我知道我今天活不了,所以专拣刺激的骂。
李斯焱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掖庭宫里的下等奴婢,得君王一度春风,与掖庭中悄悄生养,却因积劳成疾而早逝,一向是这位阴沉的四皇子碰不得的逆鳞。
果然,最幽暗的一道伤疤被我揭起,他的眼神一下变了,由好整以暇猛然变作一只凶猛暴戾的恶兽,恶狠狠道:“你疯了吗!闭嘴!”
不,我不闭嘴,趁着侍卫们还没来抓我,我伏在地上,顶着流血的额头,不管不顾地继续骂道:“我今儿偏要说,有种你来杀了我!满皇城的人都知道你娘不过是个犯官罪女,狐媚祸君才得了你这个孽种,这桩桩件件都是明摆着的!所以你才怕我们史官,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受千人唾骂,遗臭万年!可你连直面我们都做不到,不过是胆小如鼠一介懦弱匹夫,呸,你他妈算得上什么皇帝!我便是去地下也要睁眼看着,国朝三代江山,要如何亡在你手上!”
“沈缨!你找死!”
我骂人有一套,没有人能在我的嘴下撑三个回合。
我成功地气疯了他——一个刚刚篡位成功,亟需塑造深沉形象的君王。
他终于忍到了极限,一把拔出随身的佩剑,抵在我的脖子上,冒着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腾着滚烫的杀意。
我也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嘴唇无声地努成两个形状:鼠辈。
空旷的大殿上,我们两个对峙着,凤眼对着杏仁眼,凶狠的恨意在眼神交互处相撞。
谁也不退后哪怕半步,像两只对阎王龇牙的野兽。
就这样僵持,僵持,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却迟迟没割断我的喉咙,我等得烦了,冷冷道:“怎么,不敢杀我?”
他的剑尖动了,我闭上眼,等待着被冰凉的钢剑送上归途。
父兄都以为我会在这场风波里活下来,远远避到洛阳去,远离天家的是是非非,可正如家训所言,俯仰无愧,清白来去,我们沈家的女人,从不屑于苟活。
于我个人,我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我只觉得可惜,我死了,就没人去告诉婶婶,二叔在狗洞里藏下了二两金子的私房钱了。
*
那剑尖并未刺入我的咽喉,而是微微一转,割下了我一撮散落的头发。
我睁开眼,见到狗皇帝蹲在我面前,眯眼盯着我。
我怔住了,他这是想做甚?
他放下剑,拽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拉起来,拉到和他一个水平线上,我奋力挣扎,他却抓得越来越紧,几乎把我的头皮都给撕扯下来。
他轻声对我道:“虽然你罪该万死,但我不想杀你,随随便便让你死了,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我惊骇地瞪大眼。
“你说你要去地下睁眼看着我断送国朝江山,但我瞧没必要,你就舒舒服服地待在内苑里吧,看着我这个杀了你父兄的卑贱恶人,如何励精图治,重整河山,所到之处山呼万岁,百年后受万民敬仰。”他一字一顿道:“你只需在旁看着就好。”
“放你娘的狗屁!”我又被气得浑身发抖:“在你边上苟活哪怕一瞬,我都觉得恶心!”
他讥笑道:“那最好了,你越恶心,我就越快意,孤刚刚即位,正巧缺一个写起居注的人,这可是人人眼热的好位置,就让你来吧。”
谁想要这恶心的恩赐!
我不想和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多废话一个字了,挣扎着抬起脱臼后剧痛无力的手,去拔头上的簪子。
“沈缨,你家还有别的人吧,”
他突然扯断我的一缕头发,恶意道:“女眷,叔伯,父母高堂,隔房兄弟,再人丁不旺的寒门,凑起来也应该有个十几人?”
我拔簪子的手猛然顿住了,浑身的血一瞬间凉透,如一尊石雕一样,整个人动弹不得。
狗皇帝欣赏着我震惊的神情,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手把我的簪子拔下来,随手扔出老远,兴致勃勃道:“沈缨,当廷叱骂是大罪,按律当斩,你说孤把你家统统问斩怎么样?”
我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喉咙口发出模糊的悲鸣声。
从古至今,因气节而忤逆自裁者,从来祸不及家人,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连杀了三个史官,竟然只因我当廷骂了几句,便以抄家灭族来威胁我低头!
“你……”我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松了抓我头发的手,嫌恶地在我衣服上擦了擦,任由我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冷哼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卑鄙小人,凡不听话的人都想杀了,你随便如何骂我都无所谓,可你不该骂我的母亲,她只是个命苦女子,却胜过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千倍万倍。”
“沈缨,你若是现在自裁,我马上下令杀掉你家剩下的所有人,五服之内一个不留。”
“若还想他们活着,你就乖乖搬去紫宸殿里,去给我写十五年的起居注,满了十五年,我再放你回史馆去,到时候你爱写什么写什么,随你秉笔直书还是怎样,我一个字都不动,你选一个。”
他站起身,把配剑收回鞘中,等待我的回答。
我无法回答他,我额头上的血在流,嘴里的锈味也愈来愈浓,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臂处传来无法容忍的痛楚。
他的话回荡在我耳边,如恶魔的呓语。
我躺在宣政殿冰凉的地面上,木木地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今早,二叔还在笑着对我说,侄女儿,明日休沐,叔叔带你去吃玉露酥山,外头杀声震天,史馆内还一片宁静。
我还以为,这样快乐平凡的日子能永远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会得到一顶御赐的乌纱帽,成为国朝第一位女史官,再嫁给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我们俩攒钱去安邑坊买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宅子,生三个小孩童,教他们读书写字,给他们做全天下最好吃的玉露酥山……
可这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身旁溜走,我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心里的一股气泄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去说一句话,像个残破的小褡裢一样,静静地在尘泥中腐烂,或许那个幸福活泼的沈缨从这一刻就不见了,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具不能自主的破皮囊而已。
毕竟,有爱的人的世间才是世间,有魔鬼的世间叫地狱。
李斯焱应当在等我的答复,可我已经丧失了发声的力气,意识一点点模糊,直到陷入了昏黑的泥潭。
我爱古早狗血!
btw这网站的交互做得简直反人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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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这个男人是我倒霉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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