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郭先生哑着嗓子问道:“他刚才说沈振的尸身,是我听错了吗?”
李斯焱走了,绷紧的心突然松弛了下来。
我心里头空落落的,麻木地点点头道:“先生没听错,他杀了阿爹,二叔,还有哥哥,家里四个史官,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昨天宫里死掉了很多人,”顿了一顿,我又轻轻道:“先生,晚辈不想再见更多的血了,所以才将此事说了出来,想着能保下一条性命是一条。”
郭辛大约早就猜到了,叹了口气,声音转柔道:“节哀。”
“先生不怪我?”
我小小声地问道。
郭辛道:“不怪你?这份手记一出,太子一脉再无即位可能,你叫破如此重大的秘辛,就为了保老夫一人的命,你自己觉得这么做对吗。”
我没吭声,可打心底里一点却也不后悔。
我是史官,行事向来都是直来直往,既然那两个孩子并非太子所出,那叫真相大白于天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罢了,你也及笄了,做了什么,自己能承担后果便是。”
见我久久不答复,郭辛又叹了一声。
“先生,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我低头道:“昨日我当着百官的面,指着他鼻子唾骂了他一遍,本想追随父兄而去,可拔簪子拔得慢了些……他以抄家灭族为威胁,命我给他当十五年起居郎,放在身边慢慢折磨……”
“胡闹!”
郭辛又激动起来:“你一个女孩子,胡乱掺和这事作甚!当廷斥骂,这是泼天的大罪,他没当场杀了你是你命大,早知你如此不识轻重,当初便不该向先帝荐你入史馆!”
我倔强地低着头挨训。
委屈吗?是委屈的,但即使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么做。
郭辛被我的胆大妄为气得不轻,拖着残破的身躯,硬是数落了我半个多时辰,后来实在体力不支,才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他睡去了后,我小心的地把我的外袍盖在他身上,望了眼紧闭的牢门,找了个角落,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盯着石墙发呆。
我不太困,只觉得很茫然,被训斥多了,自己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过了很久很久,那扇石门被打开了,一个年轻内侍走了进来,对我道:“沈娘子,陛下许你归家两日,轿辇已备在外头了,请吧。”
我腿麻了,站不起身,蹲在角落里问道:“那郭先生呢。”
内侍道:“陛下没有旁的吩咐。”
我不死心:“……郭先生身子弱,不耐地牢阴湿……”
内侍仍道:“陛下没有吩咐。”
没有办法,我只能抛下郭先生离开,临走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昏沉地睡着,身上盖着我的外袍,袍下的身体瘦骨嶙峋,散发着暮年的味道。
我无端想起来小时候他教我读书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没给先帝当黄门郎,只在翰林领了个闲职,每日下了差事后,在后院子里带我们几个小孩子读论语,他老是说为人处事,当以仁善为先,他也的确做到了。
无论是当初帮李斯焱,还是后来帮太子家的两个小孩,驱使他的只是内心那股子纯直的善良而已。
只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李斯焱天性凉薄残忍,又怎么会记得他的恩情?
我难过地想,圣贤书教我们做正直的好人,可纵观史册,好人容易倒霉,反倒是祸害们都长长久久了,天道怎么就这样不公。
*
折腾了整整一夜,踏出大狱时只觉恍若隔世。
我抬头望向远方,天光微明,长安之东升起年轻的太阳,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日休沐,御史台空荡无人,坊外车水马龙,我坐在稳稳的轿辇里,穿街走巷过我熟悉的街坊,任人群的喧嚣声把我吞没。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世间最繁华美丽的城市,这里有冠盖如云,有商贾遍地,胡姬携花款款而行,青槐下的骚客且饮且歌……可此刻我听着外头的笑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我与这座城市的悲喜并不相通。
他们为什么要笑呢?我茫然地想,李斯焱杀史官,斩旧臣,强逼孤女,无恶不作,这样一个人来当皇帝,有什么可值得庆祝的?
我的亲人为公义而死,但好像百姓们并不在乎这些,
走到东市的尽头,我望见了熟悉的糖水店,老板娘正端出一盘晶莹剔透的玉露酥山来,底下是糯糯的碎冰,淋上一层香甜的酥油,再簪一支刺蘼在山尖处,风雅沁凉,这是我最喜欢的小甜点。
“停下,”我突然叫道,未及停稳,便跳下了轿辇。
老板娘认得我,但她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瞅瞅那四个内侍打扮的轿夫,再瞧瞧憔悴不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我,她糊涂极了。
我小声道:“芸娘姐姐,我想吃玉露酥山。”
“好,好,”老板娘连忙摸摸我的头,吩咐小丫头去准备冰块,关切道:“缨缨这是怎么了,头撞坏了吗。”
我低头不说话,芸娘见我难过,轻轻把我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去,温柔道:“没事的,先来吃些甜的东西。”
我对她道:“芸娘姐姐,你多保重,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我……”
我再说不下去了。
从昨天起,我的精神就在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下,我怕我多说一个字,都会当众痛哭出声。
芸娘叹口气道:“好孩子,姐姐知道你不愿意多讲,这都无妨的,我的摊子一直在这里,哪天如果还馋我的冰点,尽管来找姐姐,姐姐还给你做酥山。”
我接过那碗剔透的酥山,向她道了别,钻回了轿辇上。
酥山醇厚香甜,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我又想起来那时候我拉着阿爹,叔婶,哥哥一同来惠顾芸娘的生意,哥哥嫌这东西太甜,吃了两口后全丢给了我,我那天吃了两碗酥山,当晚便拉了肚子,二叔笑我是山里的棕熊进了城,净爱吃甜腻凉爽的东西,阿爹去灶上给我煮黄连,板着脸训我,说以后不准再多吃冰点。
啪,一滴泪水打在酥山顶上,压垮了那朵浓红的刺蘼。
打从走出史馆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哭过,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但有些记忆刻在味觉里,会伴人一生,在无知无觉的时候,突然让你回想起什么。
自吃到第一口酥山起,幕天席地的欢乐往事瞬间冲垮了我心里的高墙。
一滴,又一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恸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跟着眼泪簌簌而落。
听着外头欢笑的人群声,我独自一人缩在玉辇的角落,一边无声地大哭,一边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酥山,甜腻的糖水在我嘴里融化,真的好甜啊,可能是这糟糕的世间唯一一点甜味了。
*
我一边流泪,一边吃掉自己的泪水,在安邑坊下辇时,我把眼泪一抹,扔掉空空的碗,又变回了刚强的沈家长女。
我没时间再哭了,李斯焱只给了我寥寥两日空闲,这两日里,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实在是顾不得纾解悲伤。
深吸了一口气,我推门进入前庭。
见到婶子时,她已换了一身白色的寡妇装,正在和寿材店的伙计讨价还价,强硬表示此单必须附送纸钱香烛,要不然她就找别家去。
“我们家连定三具棺木,另加石碑白绢和灵位供桌,这么一大笔生意,总该有点折扣吧。”婶子敲着桌子,振振有词。
伙计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有战斗力的寡妇,被说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悻悻同意。
送走了伙计,婶子一眼望见了我。
两个倒霉女人相顾无言半晌,她叹了口气,问我道:“缨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打了一个酥山味的嗝,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真不愧是我的婶子,她听完,第一反应就是揍我。
“你这个不要命的小兔崽子!读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你知不知道这是犯上的大罪,大罪啊!”她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抡起板凳打我的屁股,来势汹汹。
我绕着桌子躲避她的攻击,委屈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想骂他一顿然后触柱来着,谁知道狗皇帝不让呢!”
“你还想自杀!?”婶子气疯了。
她把板凳一扔,接着骂道:“你这个倒霉催的蠢驴脾气,和你爹一个样儿,不就认个怂吗?有什么不行的?上头那位刚刚即位,正愁没人给立威呢,你倒好,直接就往炮口上撞!这下可有意思了,你赔进去十五年,这辈子甭想再嫁人,我们孤儿寡母也不能离开长安,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纳闷地问道:“此话怎讲,为什么婶子和小川不能离开长安?”
婶子白了我一眼:“你说呢?早晨宫里的人来过了,让我们留在长安城里,准许小川以后去国子监读书……说白了就是把我们扣在这里,让你有个顾虑。”
我如遭雷击,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她膝前哭道:“婶子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累得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揍我一顿吧,让我好受些。”
婶子粗暴地安慰我:“婶子打你是因为你不要命,又不是因为这个。你跪什么跪,留在长安不好吗?我有宅子住,小川有书读,侄女儿还有俸禄拿,六品的起居郎,若能换个皇帝伺候,也算是不错的职位了。”
我仔细一琢磨,好像确实不错,我没死,家里就多一个赚钱的人,还顺带解决了小川的入学问题,不亏。
婶子不愧是当家主母,从经济角度洗白了我的罪行。
我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想起来遗嘱问题,便把我爹的遗言说了一遍,说他让我去洛阳找我姑姑。
婶子叹道:“这个就算了,便是逃去了,你姑姑也没胆子收你。”
她意识到了什么,反手抓住我的胳膊,沉声问我道:“你二叔呢,他说了什么。”
二叔的遗言比较劲爆,我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
婶子听见二叔竟想让她改嫁,眼圈一下就红了。
那么坚强的女人,在这时也露出了脆弱的底色。
“做他的美梦,我哪里也不去,这辈子就耗在沈家了,百年之后也要和他躺一个坑。”婶子把手指节搓得嘎嘎作响,咬牙切齿道:“还有吗?”
“二叔说安邑坊房价要跌,让我们卖房子。”
婶子点点头:“也是,我们孤儿寡母住那么大的宅子太招人惦记,回头换个小点的。”
最后,我和婶子齐心协力挖出了狗洞下面二叔的私房钱,一共二两黄金,还有散碎铜板若干。
婶子盯着二叔的私房钱,表情很扭曲。
我猜她正在琢磨要不要往二叔坟头扔屎。
“婶子,死者为大。”我弱弱道:“二叔也算是悬崖勒马,坦白交代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了他吧。”
婶子吐出一口浊气:“不然呢?我总不能亲自下黄泉找他算账啊。”
“二两金子罢了,不值什么,回头给他买一套书随葬。”婶子道:“你二叔平生无甚所好,唯独爱这些字字画画的东西,早知道如此,上月他说想买套博物志的时候,就不该拦着他。”
我本想告诉她二叔已经悄悄咪咪在书坊下单了,但看她神色悲戚,还是没敢。
“对了,”婶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道:“昨日夜间孟叙来找过你。”
“他来找我了?”我愣了愣。
孟叙是我青梅竹马的铁哥们兼初恋对象,同时也是我换过婚书的未婚夫。
一人身兼数职,可见此人在我心中地位超然。
婶子点了点头道:“他那时候脸色不好,想必是知道了你的境况的,你自己看着处理,不要耽误了人家。”
“他知道我得罪皇帝了?他现在在哪儿?”我顿时着急起来:“别是去做傻事了啊!”
婶子道:“被关在府里了,你也知道,他家那个老太君是个厉害人物,如今多事之秋,断不会纵容孙子在外头胡来。”
我回忆起孟老太君抡着拐棍揍人的样子,稍感安慰。
“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我看你们的婚事,九成九要黄。”
婶子泼了我一盆冷水:“天底下有谁会巴巴地等一个女孩十五年呢?”
我惆怅道:“黄就黄了吧,我宁可孟叙娶别的小娘子,也不想让他白白等我那么久。”
“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拾,”婶子道:“他给你留了信,在你房里的镇纸下,先看看他是什么个意思,你再做决断。”
“我晓得了。”我心里难受,小声道:“明天我就去孟家退婚。”
婶子转过头,盯着我黯然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骂皇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
我被问得一愣。
婶子转过头,漠然道:“我猜你是没想过的,你们沈家人,天性里就无情,你这样,你二叔也这样,家人在你们心里,还没有那点子史官的大义要紧。”
她把门前的灯笼点上,又淡淡道:“你们一死以全声名,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可替你们心忧难受的,都是还活着的人。”
白灯笼在夜风中打着转,把婶子的半边侧脸映得月光一样白。
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与其实说给我听,倒更像是在怨我二叔。
怨他狠心把她们孤儿寡母抛下,也怨他居然还想劝她改嫁。
我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
今天被夏富贵,郭先生,还有婶子接二连三地批评教育,我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半分反省。
可是方才,婶子失望无比地说你们沈家人天生就无情,我心里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隐秘地锐痛起来。
或许我也是有些后悔的吧,不敢承认罢了。
不敢承认我的坚持毫无意义,也不敢承认我其实骨子里没那么坚强,一腔孤勇退去后,我也会后怕的。
可是……
我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
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就要承担后果。
*
我按照婶子的吩咐,在镇纸下面找到了孟叙的信。
拿到信的那一刻,我有种把它直接烧掉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看了起来。
孟叙人如其名,是个爱掉书袋的话痨,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就只有一句:婚盟保留,静候君归。
看得我气血上涌,脑瓜子生疼。
什么静候君归!他知不知道十五年有多长?
孟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儿,认准的事情十头驴都拉不走,他既然说要等我,那一定就已经做好了不娶的准备……可这谈何容易?先要过家人那关,再要孤孤单单等我十五年,况且,如果我不慎交代在了宫里,他怎么办呢?
不行,我把信丢在一边,按着太阳穴想:要让他打消这个危险的想法。
我可不想毁掉他顺顺遂遂的前半生。
*
草草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鸡一叫,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吃了几口饼子,冲去了安邑坊另一头的孟府,对门子说我找孟叙。
原本与我相熟的门子垮起一张丧母脸,不阴不阳道:“沈娘子好,我们老太太说了,姓沈的女子一概不准进孟府的门,您请回吧。”
嘿这小兔崽子,还敢跟我摆谱。
我往门栏子上一靠:“我来退亲的,不成就算。”
“沈娘子稍等,我去禀报老太太。”门子的脸一下就放了晴,一溜烟地跑了。
其速度之快,让我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暗恋孟叙。
说明退婚来意后,孟府上下都对我表现出了惊人的欢迎,除了孟叙本人。
——因为他正在绝食抗议以争取婚姻自主权。
孟老太君今日第十八次灌他粥水未果,气得脸色铁青,瞧我的眼神十分不善,像在看一个勾人精魄的女妖精。
我几乎能听到她内心不甘的尖叫声:这女的长相平平性格恶劣,究竟是凭着什么把优秀的孙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呢??
我冷漠地想:因为我这该死的魅力。
“既然来了,便去瞧瞧他吧,”孟老太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慈祥一点:“这孩子性子轴,我们做长辈的平白取消了这门亲事,他定是不甘愿的,还须你去劝一劝他,解开心结才是。”
“好。”
我痛快地答应了。
不用下人带路,我已熟门熟路地去了孟叙的院子,一拉开门,就见孟叙直挺挺地端坐在榻上,眼神坚毅,看上去像一尊慈恩寺在逃佛像。
把我吓得嗷地惊叫一声。
他为人板正,连绝食看起来都很体面,周正清秀的脸面色如纸,见我一来,双眼微眯,随即轻声叹道:“……都饿出幻觉了。”
我心里奔腾而过万千只羊驼,可能是这群羊驼太重了,踩得我的心有一点点微微的酸。
孟哥哥向来是温文尔雅,清隽内敛的一个人,为了我居然愿意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我刚刚失去至亲,旁人对我的一点点好,都会让我像个溺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仔细珍惜。
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
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一声不吭,拿起粥碗,粗暴地塞在他手里,命令道:“喝掉。”
他摇头:“不喝,你不是缨缨。”
我干巴巴笑了一声:“我不是,难道你是吗,起来把粥喝了,我有话跟你说。”
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一点。
他迷惘地看着我,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侧身躲开,把他的庚帖取出来,和粥碗一并塞到他手里。
“孟哥哥,我是来退婚的。”
“昨日的事你应该也打听到了,我得罪了李斯焱,他拿抄家灭族来威胁我,要我为他做十五年起居注,我别无选择,不能嫁给你了,对不起。”
见他没反应,我又道:“户部侍郎家的三姑娘倾慕你已久,不如……”
他平静地打断了我:“我不会娶别人。”
我见他冥顽不灵,心里发急,苦口婆心道:“孟哥哥……不对,孟郎君,这可是十五年呀,长安城的好娘子何其多,你不必单单就看我一人的,这不值得。”
孟叙还是摇摇头。
这个人一整日滴水未进,却仍那么犟,我还给他的庚帖,被他又重新塞回到我手里。
我们像两个推搡红包的小孩儿一样幼稚。
最后,孟叙把庚帖放在一旁,开口道:“别闹,你好好儿地听我说。”
他潭水般的眼睛对着我,温柔而坚定地道:“缨缨,你要知道,我只愿意和你共度一生。昨日得知你做了什么时,其实我不独是关切你的安危,还为你的勇毅骄傲,当廷怒斥,据理力争,连男子都未必有这样的胆色,你却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我很佩服。”
我脑子嗡嗡地响,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轰烈如擂鼓,满脑子只剩下那一句,他为我的勇毅骄傲。
我不知觉地开口:“勇敢吗?所有人都觉得我傻,夏富贵,婶子,郭先生……他们都觉得我是女孩子,所以就该服个软,安安静静地不出声,可我不想这样,孟哥哥,我不想这样,我爹说了,为史官者俯仰无愧,清白来去,我不想苟活,这有错吗……”
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又翻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襟。
孟叙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婶子和郭先生是担忧你才这么说,未必是觉得你错,辛苦了,好好哭一场吧,你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只那个皇帝,杀史官本就是一个皇帝最卑鄙的手段,我们缨缨骂得一点没错。”
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战栗道:“孟哥哥,我好害怕,你不知道,我阿爹的血溅出了好远,就因为他不愿意听李斯焱的话,这个人是魔鬼,是一条疯狗,我一见他就想咬断他的脖子,要怎么如何忍得下十五年?”
“莫怕,过几个月便是进士授职的时候,我会找机会谋能出入宫廷的差事,或许有幸能陪伴你一二。”孟叙摸摸我的头发。
我再也忍不住了,伏在他干燥温暖的怀里,嚎啕大哭。
是真正扯着嗓子的那种嚎哭,搁秦朝能哭倒长城,搁三国能哭塌城门,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害怕,对未来的迷茫统统都发泄出来一样,孟叙抱着我,我们像是荒野里两树合抱的连理枝,紧紧抓住对方不愿放开。
很多年以后,孟家的人告诉我,他们原本对我颇为愤恨,觉得这小娘怎么搞的,说好来退婚,结果还和家里的郎君聊起了天,老太君动了怒,带着人过来想把我扔出去,可隔着门听见了我的哭声,顿时愣住了,她此生从未见到有人这样哭过,那么悲切,那么沉痛,好像要把心肝都泣出血来一样,她几度抬起手,又放下来,最后只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
再三强调不准再寻死之后,孟叙喝下了那碗凉粥,把我送出了门。
他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耽误我太久。
孟哥哥就是那么好,不论我做什么,他总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我了。
有人在外面等我,或许这十五年也不会那么难熬。
婶子是对的,我心想,一死何其简单,鼓足勇气去活才最难,但活下去比死了更好,活下去我才能和孟哥哥过安宁的日子,活下去我才能陪在婶子身边尽孝,每逢清明和她一起去坟头骂二叔。
“想通了便好。”
回府后,婶子听我说完以后的打算,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她一边帮我备好体己钱财,一边絮絮地和我说起这场风波里死去的人,有自戕殉道的,也有被李斯焱杀掉的。
最后她提了一嘴,就在下午时,李斯焱开了御史台大狱,放了一批老臣出来,被众人视作此事尘埃落定的讯号。
“郭先生呢?”我问道。
“也放了。”她往我的小荷包里塞了两颗金豆子:“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再能做黄门郎了,圣上把他打发去了国子监,当个授书的先生。”
“圣上?”我不忿道:“他哪里配做皇帝,郭先生那么惨,都是他害的!”
婶子急道:“死心眼儿,事已至此,你还犟什么犟,皇宫是轮得到你讲道理的地方吗?”
她捏着我的耳朵教训道:“你这副死驴脾气,在宫里面活不过三个唱段!进去之后机灵着点,别让我知道你在里头又瞎惹事!”
“……哦。”
该文中所有角色的行为观念都不代表作者本人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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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回家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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