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烂人

港城多单行道。

红色双层巴士穿梭在钢筋森林城市中，夏萤靠窗而坐，平静地看着司机绕道而行。有乘客提出疑问，得到的回答是前方出了交通事故，道路暂时封锁。

闻言，夏萤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低头的一瞬，车辆转弯，窗外一束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长而翘的睫毛投下一道影子，白皙皮肤上依稀有阳光跳跃。

坐另一边的年轻女乘客捕捉到这一幕，忍不住多看一眼。

女孩穿着清溪中学的校服，白色套头衬衫扎进深灰色过膝裙，系着短领带，扎了头发。她的气质偏冷，脸容却是明艳无方，像一朵玫瑰在阳光下绽放。

夏萤没在意旁人目光，刷了一下手机。

今天是2017年9月1日，全港中小学开学日，早在上车前，她就已经迟到了，现在的问题是迟多久的到。

至于她迟到的原因……

昨晚十点多，继兄方林坤前来敲门，大言不惭伸手要钱。

不是借，是要。一开口就是要八千块，说用来买电脑。

当年夏晓玲收养了夏萤，几年后嫁给拥有港籍的方父，然而没两年，他们就离婚了。夏晓玲一直在港务工，夏萤则跟着外婆在深市租房长大。

一直到去年，夏晓玲幸运地申请到了公屋，才把夏萤接过来。

夏萤从小没有人辅导学习，初中知道自己会来港读书，不用参加中考，便没有像别的同学那么卷，结果转到这里后，发现自己不但粤语烂，英语也烂。港城中学对英语的要求极高，很多教材都是全英文版本，她学的那点英语完全不够用。

可是成绩再烂，也没有继兄这个人烂。

一年来，烂人方林坤时不时出现，打扰她们母女的平静生活。他在父亲去世后，跟着爷爷，无人管教，更无心读书，成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古惑仔似的，一缺钱了就跑来要钱。

夏晓玲心善，只想息事宁人，起初是五百六百地给，后来他开口要一千两千，也满足他，直到昨晚，方林坤狮子大开口，张嘴要八千。

夏萤气不过，表示：“我妈跟你爸已经离婚，我们完全没有瓜葛，你这是敲诈勒索，我可以报警。”

方林坤冷冷地笑：“怎么会没瓜葛？你妈靠着我爸才入的港籍，在这里洗碗也有两万多一个月，否则她在深市洗碗，能拿这么多工资？”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这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你们还申请到了公屋，一个月房租两千块，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就想过河拆桥？”

对这种烂人，夏萤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时间，直接从厨房抄起一把扫把，原本是想把他扫地出门，结果争执中，对方冲向餐桌，手撑在桌上，回过神时，手掌被一把水果刀划伤，鲜血直流。

在社区公立医院里，烂人的手掌缝了几针，也许是血的教训让他长了记性，方林坤改口说给六千块就可以了，五千用来买电脑，另外一千是换药和营养费。

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夏晓玲感慨：“早知道直接给了，要不然也不会弄成这样，他说他需要换台好电脑，也是正经需求。”

夏萤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说道：“妈妈，你太善良了。这样无限制地纵容他，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就算他想买台好电脑，也要亲眼看他去买，而不是仅凭他一句话就掏钱。况且他买电脑还不是为了打游戏，也说不准是吸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去泡夜店，这一年来，他问你要了多少钱了？你要洗多少个碗才能洗回来？”

夏晓玲叹了口气：“可他说的也是事实，要是没他父亲，我也入不了港籍，赚不了这么多钱。我跟他爸爸又是老乡，就算没有婚姻关系这层，多少有点情分。现在我们住着月租便宜的公屋，你又顺利过来读书了，我很知足，之前我可是住过劏房的。大不了我多加点儿班，辛苦几天就赚回来了。”

这个女人的善良实在太纯粹，常常让夏萤无言以对。

她还有好多事没跟夏晓玲说，比如方林坤之前带着他们学校的男生在路上堵过她，并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为了认识、骚扰她。因此，她的书包里可能会缺课本，但从来不缺防狼喷雾。

末了，夏晓玲道：“阿萤，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学。”

夏萤压下心头的火气，沉沉睡去。

翌日，天还未光，夏晓玲已经起床出去工作，夏萤睡得迷迷糊糊，闹钟响了顺手摁掉，醒过来时，一轮骄阳已经高升。

-

八点半，夏萤站在清溪中学门口。

协助老师迎接开学，并检查同学仪容仪表的学生会风纪队正好收工，白色栅栏铁门牢牢关上，风纪委员隔着铁栅栏看了眼夏萤，嘴角流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夏萤跟这位爱拈酸吃醋的风纪委员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才懒得搭理对方的嘲讽。

她在愁，按校规，迟到半小时内会记一次小过，凑够三个小过，就要接受学校处罚。同时在申请奖学金的时候，也会受到影响。

上学期她被罚打扫过校园，清洁过体育器材室，整理过图书馆，就差没扫厕所。

大门外，除了夏萤，还有三个迟到的学生在徘徊，等训导主任过来开门。

不久，训导主任满脸杀气地出现，看了眼外面的四人，最终视线落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夏萤身上，重重地叹了一声。

他无奈地把门打开，在大门旁边的管理室登记好他们的班次和名字，再提醒他们赶紧先去礼堂参加开学仪式。

夏萤道谢完毕，揪着书包带子，赶往礼堂。

礼堂也就是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舞台下方一侧立有旗杆。

升旗仪式早已结束，校长梁女士正在舞台上发表新学期讲话。台下，中一至中六的同学，穿着统一的校服，坐在折椅上，聆听校长教诲。

后方有张空椅，夏萤坐下，粗略扫了一眼，人数好像比上学期更多一些，校长的招生能力果然强悍。

由于港城本地学生数量逐年下降，中小学将迎来一波“杀校”潮，清溪中学几年前就面临着关门危机。

学校位于东九龙，是70年代的内地旅港同乡会创办的，梁女士上任后，下足了宣传，招来了许多内地插班生填补空缺。

至于在本地招生不足的原因也很简单，清溪中学长久以来全港排名垫底，校风散漫，易燃易炸，学生不单学术成绩差，打架斗殴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

又因学校地理位置特殊，左边是一间警署，右边是一间医院，一度被称为“港城十大武馆学校之一”，“左边差馆，右边医院”，“打赢去左边，打输去右边”……

不过，相比90年代与世纪初的浮躁，近几年校风已经矫正许多，加之内地插班生擅长卷学习，带动部分还有追求的学生一起进步。只是对本地人而言，清溪中学的恶名依旧留存。

此时梁校长正在台上公布本校2017年中学文凭试（dse）结果：

中文科合格率比去年上升了5%，英文科合格率上升3％……考获大学学位入学资格约为40％，超出了全港的大学升学率。

有若干位同学被港大、科大等大学录取……另有若干位同学被内地985、211名校录取……

夏萤坐在折椅上，起先认真听校长发言，听着听着眼皮越发沉重，借着前面男生的掩护，低垂脑袋，眯上了眼睛。

不远处，有道深邃的目光直直扫过来，落在打盹儿的人身上。

男生长相俊逸，眉眼生得极好，敛起表情时自带少年桀骜，薄唇轻抿时又流露矜贵气息。

附近三名女生偷偷打量男生，再用口型交流：“好靓仔”“好正”“超绝”，一旁维护纪律的老师嘘了一声，三人这才停止交头接耳。

夏萤也被老师拍了一下肩膀，她立即惊醒，正襟端坐，聆听校长发言。

终于熬到散会，迟到的同学被要求协助老师收折椅，其他同学先回教室。

夏萤拎着两张轻便的折椅走向一间杂物房，经过方才看她的男生背后。男生身姿挺拔，侧头扫了她一眼，但夏萤没注意，迈步前行。

有位老师走过来：“陈既泽，你怎么还不走？”

陈既泽的手轻轻搭在一把收好的椅子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自然弯曲，腕骨清晰突出，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出口人太多，我先帮忙搬椅子。”

老师接过椅子：“你先回教室，准备自我介绍。”

陈既泽只得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地面上散落着一本学校的招生宣传册折页，封面上印着的女生，正是夏萤。

每学期印宣传手册，梁校长都喜欢找长得好看的学生做门面担当，以前的封面是几位同学一起，这次干脆指定夏萤一人。

虽然她有许多负面传闻，偏偏她还懒得解释，导致很多人都对她充满误解，但这张美艳大气、灿若玫瑰的脸，确实让人没法黑。

封面已被人踩了无数脚，落下不少鞋印与灰尘，遮住了女孩漂亮的脸蛋。

陈既泽停步伫立，随后弯下腰，拾起了那本宣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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