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城

沉默在深夜中的庞大城市依然沉默。

马车摇摇晃晃,木轮碾压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被寂静化作异类的存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眼见着扎眼的异类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

易子寒坐在马车内,掀开帘子看了两眼,又复将帘子放下。

他对京都的印象约莫停留在十载之前,所以这大街上的光景也都认不得。

比起现在只需片刻的记忆,人头攒动,华灯璀璨,十里长街,那些十年前的记忆逐渐变成一个散放的光点,停留在见府门上方的一块匾——昭毅侯府。

门倌二人熟练推开貔貅衔环的厚重朱门。

家丁几个迎上来,他们普遍年过而立,因身契依然压在府内。其中一个俯首对易子寒说了几句话,待易子寒知晓后便迎着他进门去。

跨门入后便是抄手游廊,其沿内围墙一路绕至府南门,前院干净简练,正房依仗临旁的老槐树。游廊内挂卷帘,在夜空中低垂。

“哎哟!小公子啊!”老人身着白衣,腰系黑带,杵着一根拐杖走得飞快。

“月赦嬷嬷。”易子寒自然而然上去搀扶她。

“我的天娘啊,阿郎可算是回来了!”月赦将易子寒身上前前后后来来回回通共检查一遍,四十年岁月在这个昔日母亲的心腹旧仆脸上落下交错的痕迹和散落在青丝中的银发,她面对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将泪水填满脸颊的沟壑,“好好好,十年嘞,回来了回来了。”

她用衣角揩掉眼泪,哽咽着把易子寒往正屋里拉:“快快快,快换掉衣服,去见你爹妈。”

说罢,她立刻招呼其他的下人拿来斩衰,即刻便要为易子寒穿上。

“家主。”

易子寒方将白帽带上,便有人前来传话。

“何事?”

“大司徒陈述之穆如大人前来问丧。”

“谁?”

“大司徒陈述之穆如大人。”

“……好,我马上就来。”

月赦闻言,道:“阿郎还是出去和他说两句儿话也好,虽说不认识,也没打过照面,倒是人家敢创着宵禁来,阿郎就该去接接。大司徒平日里也不大和你爹娘来往,倒是这几日常往府上来照应,你诚心应对应对,说几句感谢的话也就罢了,其他的后来再细说。”

易子寒回答是,便让下人传话让门倌留门。

“我跟阿郎去罢。”她似乎有许多话要问的,但似乎又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开口,只得将其余的衣物交给身边的下人,跟在易子寒身后。

“几日征程,让公子阁下劳累了。阁下节哀顺变。”

从门外迎来一个素衣人,衣饰雅俗,明目皓齿,淡扫蛾眉。

“易某在此见过大司徒大人。”

陈穆如摆摆手道:“陈某在此喜迎易公子回府,易公子此次高中归京,将来是受皇上中用的贤才良善之人啊。”

易子寒回礼道:“易某承蒙夸奖,早在典试之时便闻得穆如公子名声,如今见了果真是名不虚传。这几日也多亏了公子。”

“你我之间,以后便是同僚,有什么忙彼此懂得照顾。易前辈那里,我已让下人安排下灵堂,如今就等公子回来。皇上所授谥号已出,号碑已送入府,还请公子尽快过目。”

易子寒闻道:“既是同僚,以后便不用客气。不过易某也是来特地感谢大人。”

陈述之笑道:“哦?何时需要易公子来亲自感谢鄙职?”

易子寒低了一下眼,抬起头来到:“如若那日没有穆如公子,怕是家师无法保全了。”

“原来是这等小事。”陈述之摆了摆手,道,“只是那几日里碰巧出关路过此地,垂手相救。况且,季师门是四大师门里的名门,虽不在三宗之内,却也算作天骄。如若是这一师之掌季先生出了事,且又在我眼皮子底下,皇帝可会饶了我?”

易子寒闻道:“穆如公子说的及是。易某刚从习门出生,不懂政治重道,还望穆如公子,能多多关照。”

“公子放心,往后公子有任何请求,陈某定尽全力。”

“习门”便是京里麓下学宫所开,其又分为四阶,为“学,士,师,宗”,如何而凭四阶,则在每年四月的演武会。

四阶,又是长短不一,实力不同。所谓长短,则视为修法,所谓实力,则视为修法之上下。“学,士,师,宗”,可谓之称为民间之中举,学子之昌盛,“三宗,四师,二士,五学”

却只有一宗之“荼蘼泉宗”,一师之“既康阮氏”一士之“皖芷平士”与二学之“梁燕余学”“晋南欹学”为次习,专修“武”,其余皆为文武之习。

不比凡夫或私塾要入春秋闱,“习门”内学子如若想为官,皆可如名门弟子直接提名红墙上,经选官提名报京,分号封卷,既可参加典试。民间,通过宗门,亦或是达官贵人家庭出来选做官的,被人称作为“士徒”。而经过自己考试或私塾,考试成官的,被人称作为“乡贡”。

不过,官位不是说上就上的,在宗门中,每到朝廷选官时也是“裁学”时。上裁者,为文胜或武胜者,则可入朝成官或进入学宫继续修行;下裁者,为过者错者,则罚返乡思过,有的则永不能再进本师门。

在宗门中,学门最多,士门最少。而“四师”则是中间上下,中高等修为,“景鸿季氏”“晨浥白氏”“眉阳贾氏”“既康阮氏”,人数最多,规模最大,下有“五学““二士”虎视眈眈,上有“三宗”强压头阵,进退不择。

而今天,又刚好是演武会的日子。

易子寒回笑,陈述之又道:“既然易公子已安全归家,天色已晚,陈某就不在这里填麻烦了,告辞。“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易子寒亦离去,迈步向灵堂里走去。

家中众仆早已散去休整,只留了几个守夜的,他们围在一起坐着,撑着一边脑袋昏昏欲睡。月赦略说了两句,几人便上来迎接,点香的点香,端水的端水,添蜡的添蜡。

只有一个年长一些的,来到易子寒跟前,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忱絙叔叔?”

“是是是。”忱絙颔首道。

他自然也是兴奋的,曾是易子寒父亲的近身男仆,后来在主家的意愿下与月赦结为夫妻,现今依然留在府上为主家尽职尽责。

“去吧。”月赦在易子寒轻声说道,“去见见你爹妈。”

易子寒走近,棺材里,躺着两个人,是他的爹娘。

所谓之谥号文定与文安悬在堂上。

师门还未全员闭关之前,父亲和母亲还没有那么苍老。如今,这棺材里虽然是他的父母,但他已经快认不出来了。

易子寒朝棺材里望了一会儿,然后退到棺材前,跪下,重重的磕了几个头,然后直跪着,望着灵堂前的壁画。

月赦与忱絙夹着几位下人便也一齐跪下来哀悼。易子寒并没有听闻背后的声响,他刻意回避能唤起其回忆的声音或味道。

此刻的气氛太过于沉重,天人永隔的说辞已无法再描述其内心情感的迟钝以及解释曾经对未来钟摆摆动会转到哪一刻响起的期许。

他自少时拜师入门后就不常与家中来往,每年与父母寥寥几天的聚会也因后来师门学业逐渐繁重以及朝中事务的繁杂而逐渐消失。时空更替会逐步取代童稚短暂的悲怆或欢腾,当青春接手离别,将会是来年某日中走马灯的不灭烟火。

四月初六。

明知是不该的,可身在江湖,何谈故乡?

“诶,易兄啊,你说这一次,我们还赢得了吗?”开口的是季师门弟子笑晏。

人如其名,此人天生笑颜,孩童的天真似乎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背离,但心性沉稳。他从茶鼠色的衣袖里取出手帕擦拭着脸上的薄汗。

“怎么赢不了!我就不信,多个宗能挖了学宫一块肉不成?”易子寒兴气冲冲地答道。

“这何止是挖一块肉了得的事?”崔嵬翻着白眼道,“先不说赢不赢得了,这回应战的可是当年一战成名的慕梦瑾,那可是青宗一个了得的弟子,让你给败了,还要青宗的脸?”

回话之人崔嵬亦是季知行脚下弟子,与易子寒同级,从小与易子寒一同玩到大,都说其性烈如火,但实则为人仗义,从未自视清高亦或是妄自菲薄。

易子寒笑道:“诶我说,他们宗门怎么了,况且还是青宗,万年不出山的,你咋就这么没信心呢?而且那个什么慕什么梦什么瑾的,是个万年不出山的妖怪呢……我最喜欢收拾妖怪了哈哈哈……”

笑晏无奈道:“?可不兴这么说。青宗正是因实力强悍但又不参与门派纷争而得到重门派赏识。”

崔嵬附和道:“你要真闲自己命大我选择尊重你?!给师门争光倒是有何不可,不过话里话外终归是要下场一个的,保重啊大哥。小弟我还想再活几百年……”

易子寒道:“诶我说崔山鬼,演武会又不能打死人,就算输了,也最多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还有啊,人生不过百年,活久了你自己都嫌烦。”

崔嵬道:“他妈的,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不要!叫我!山鬼!”

“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的……这个名字多好听……哈哈哈……”

笑晏并没有插嘴二人的争斗,他不擅长口舌之术,对这二位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师兄也不好插嘴,只是慢慢跟在二人的身旁,横竖两个人从没将他落下过就是了。

“……”

“从来就听师父说起青宗青宗,一会儿青宗的那个石头,一会儿青宗的这株吊钟”崔嵬先住手给易子寒台阶下道,“倒是两位师父这么要好的交情,这么几年来也没见过几面。”

“师门间就像领土与领土,来往过于密切会招致猜疑与不满,何况是上上级与下级的关系。”易子寒不再打闹,认真道,“国法有令,师门间不可契约结缔,用的就是防治学术割裂或停滞摆谱或威胁国家政权。国令不可违,就即便是婚姻嫁娶,也是步步为营,不择朝中盛族,不虑商界富门,不思学界派系,以防有心之人抓住把柄。所以,两位师父长久不见面也是在为师门考虑。”

“那你呢?”崔嵬揶揄道,“你是上辈子救过师父的命他才收的你吧?”

“好好好你偏要钻研这个问是吧?”易子寒一边笑着一边抓住崔嵬的肩膀道,“走走走,我们一起问他去。”

“放手。”

“不放。”

“安静些吧”笑晏冷声道,“待会儿就要上场了,耗费太多力气会输掉比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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