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诉旧信苦

“我自小与父母缘浅,不过见世几时便离开从未睁眼瞧过的家。这也算是上天怜悯我的卑微,许我与他们两不相欠。而最难修的,就是那藕断丝连,霈秋便是。

她在平日里不常说话,即便是说话也直奔主题,从不像那几个人骂人都加上一层糖水。但那日她忽然不同:‘你知道我为何称自己为霜夫吗。’

‘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早些年身体欠佳,不过三十的年纪就重疾缠身,我每每到她房中,看着她缠绵病榻终日以药作食,便一直在她身边哭。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忽然吃不下药了,我去见她,她已然说不出话,躺在床上抬起头来看我,眼泪流在肌瘦的脸上,一路滴下来浸湿衣领,我像往常一样去拉她的手,便见其五指已经褪去血色。那天夜里,我不肯入睡,便趁着下人们都睡了,单独跑到母亲的房门口,我还未敲门,就见门开了!是母亲啊,她挣扎下来打开屋门,身体跪在地上和我相拥,颤抖双手将她从娘家带来的几件商铺地契从她的怀里折进我的怀里。

塞上不常下雪,那夜结了霜。守孝后,我却在一片雪白的院子里,看到头戴红花的媒娘。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原来最终困在这场离别中的人只有我。于是我找到为母亲治病的郎中,是他延续母亲的生命,不至于让我前十年过得太孤独。我求他收我为徒,不知道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他点头答应。我借此借口,在父亲还没有再次娶妻前带着母亲为我留下的所有东西,拜入师父膝下。’

我问她,你父亲当初,当真没有挽留你吗?

她说,那时候挽不挽留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身边的人不断劝说我,让我向前看。我想,也是啊,该向前走了,于是便毅然决然地走了。

她又说,可惜我母亲尸骨未寒,我父亲便另寻新欢。之后的五年里,我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惋惜吗?我明白人要向前走的道理,但媒人来的那一天,我明明看到我父亲脸上的笑容比平常还灿烂。这些念想,在我及笄之时愈加浓郁,于是被我师父知道了。他听完我的故事,没说什么,丢给我几串铜钱,让我去世界的其他地方看看。去看看吧,为医者,你能看到最虔诚的乞讨和最恶毒的诅咒。几日过后,我向他磕头告别,他在我临行前为我赐字‘霜夫’。

我不太理解‘霜夫’二字的含义,但最终没有深究下去。见她睡了,也和衣躺下。在此之后,她回到京城就光顾我这里,有时她独自一人,有时和其他姐妹一起。时间长了,某一日,似乎深秋吧,文煌——也就是湘人——神神秘秘地跑到我这里来。她问我,最近有没有觉出霜夫什么不对。

我问她什么不对。

她说霈秋似乎越来越瘦了。而且,前段时间来我们家的园子里走动,走几步就要歇歇。我原以为是她治病救人累着了,便和她在湖边坐下。没承想我扭头和下人说话的功夫,她便沉沉地睡去,好一会儿才醒过来。

我一听就觉得坏了事,于是问:‘请郎中了吗?’

文煌摇头道:我母亲原先是要给她请郎中的,但她说自己就是大夫,这段时间只是累着了,没什么大碍。但我看不简单,因为我的祖父,从前也是这个病,病来如山倒,身体垮下去就难再起来。

我问,什么病?

文煌说道,气疾。

就算没有医术本领的普通人,也知道心脏呼吸上的问题最难医治。我很担心她的安危,想着等到给龙家人演完戏就拿着钱去找她,只是这天君玩笑开大了。

我被烧后,在床上晕了几日,醒来看见师父在我床前垂泪,师父老了,她干什么都颤颤巍巍。我见她颤颤巍巍拿出一大堆药来,说这是你朋友给你带的。我忙问她人呢?师父说,她回塞上了,我见她也不好。

几近半年的时间,我没有收到她任何消息。

半年后,她给我寄信说:我回不来了。师父死了,父亲把我接回家,不要我走。”

易子寒看完这几页,翻过去,就见几张信纸贴在一起,上面应该是李霈秋的笔记。

“师父走了,活了八十三岁。你的伤好点没有?我本想丧事一完就走,结果遇到我的父亲。他说什么都要带我走,给我承诺,回家去和他喝一杯茶就让我离开。没承想,回去锁门!我感觉像被关进底狱一般,下人奇怪地看着我,我继母的孩子跑到窗口做鬼脸!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欠他们什么!我就想要我的生活!这半月里,我父亲派人来给药,让我少走动,这不是要杀了我吗,这不就是软禁吗!等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出去!”

“听说文煌姐姐,以后就不再回中原。我难受啊,怎么就成了替死鬼。懿偲,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跑不了,我却不知道我父亲为何这么做,是因为我继母宋氏吗?可我到底还是给了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插足没有打破啊。怎么我就成了他们天天寻开心的对象了?”

“天底下的人都没有脑袋!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别人落井下石他也跟着当石头!曾晞写的书有哪一点砸在他们头上!前些日子,我那父亲抢走了曾晞写的《天下行亡又一命》,说蔡女写的,都是一些内容不轨,三观歪曲,挑唆人自私自利之物!我呸!我看他们脑子里装得浆糊!活几十年还将自己视为此世间的中心了!万事万物他最对!说的话辞藻丰富但脑子里没有二两货!”

“懿偲,抱歉,这一年没给你写信,实在是因为我脑子很乱,终日郁郁寡欢。如今也生不了气了,继母的孩子不喜欢我,夜里总找理由来搅我,我休息不好。如今清醒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大抵是在寻与上天见面的机会吧。”

“我不好。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我如继母父亲所愿,交出商铺地契,随他们去吧。懿偲,我好想我娘。”

“我父亲向我坦白,说想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我问他什么是正常人,他说便是嫁人生子,说我在外漂泊这些年,他受了无数邻居的白眼,遭人奚落,所以他才想把我接回来,病好后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也不生气了,他既想赢回他好丈夫好父亲的脸面,就让他去吧,他又不爱我。”

“懿偲,我快不行了。这是我为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你放心,我已经烧掉我所有的医书,笔记,信件,我父亲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只是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帮我到京城的医馆去给道谢,谢谢他们愿意收留我。懿偲,我好想我师父,好想我娘。”

尾篇至此结束,原来这就是霜夫焚壶。

“这么说来,李霈秋是当初塞上李家的大女儿?”易子寒喃喃自语道。

这场堪称灭门的惨案,最终以闫纯环的托词告终。

“闫春环不就是李萘萘吗?”易子寒又问道,“李家的死亡直接原因难道不是陈穆如他们吗?”

慕梦瑾道:“不如我们换一个,蔡女,《天下行亡又一命》的作者。”

继续说道:“我方才发现,她的死与邹殛有很大关系。虽说明面上是蔡女吞金自杀,但邹某在这场阴谋中主导。”

“当初我们也对邹某的死感到奇怪,最终是以杀掉他凑齐一百二十八人来做的解释。”易子寒说道,眼睛在笔记上看。

“这种可能最大”慕梦瑾道,“如果其他几位的死也跟这些人有关,那……”

“不该用‘巧合’来解释”易子寒道,“是‘盟友’。”

“你是说梦洛花与于启?”慕梦瑾说道。

“不”易子寒抬起眼来,目光坚定道,“如果他们真的是‘盟友’,娈媛不可能借我手杀掉公横秋,更不可能让于启死掉。于贤如今也不可能逃掉真龙于景的眼睛。那么,真正的‘盟友’只能是第三个人。”

“有道理。”慕梦瑾赞许。

心中自念,事情越来越荒诞。而且可能的怀疑对象群体一再扩大。

“如今要紧的,是抓住梦洛花,确定其真实身份。”易子寒道。

“鹤孤罗浮双燕。”

叫了三个人的名字,却只来了鹤孤和罗浮。

“大人,双燕在……皇后那里。”

“无妨,到时候你们三人私下分配就好,不碍事”慕梦瑾道,“你们去帮我们盯住两个人,一个是聊墨阁的东家娄炜,一个是芙蓉楼的头牌梦洛花。我们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只能拜托你们了。”

“大人放心。”

“万不可张扬行事”慕梦瑾嘱咐道,“她如此大胆地向我们暴露身份,一定情有可原,再加上之前的那些事——你们也是知道的。这几日,我和子寒先避风头,你们见机行事,再派一人回来禀报就好。”

“是。”

鹤孤和罗浮听命退去,半掩的房门正好被一位师太推开。

“二位公子,如今已是午时,想来二位来得太急没有用饭,不如随我们一起用了。”

易子寒觉得饿了,是真的饿,连忙说好,二人才跟着师太一起出来。

师太带着他们走进一间跨院,进去就看到双燕提着衣裙跪下,给默文磕头,默文慌忙将她扶起道:“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双燕抬起眼来,泪流满面道:“但师姑的恩情,奴婢一定是记在心里的。”

默文将她拉起来笑道:“报恩的方式那么多,何必磕头呢!”

说罢指着慕梦瑾打趣道:“那公子如今用你一场,你是不是也要磕头呀!”

昔日主仆间情如挚友,这样的揶揄视为平常。双燕又哭又笑,咬着下嘴唇不知道怎么说话。

“听慕公子说,你和鹤孤和罗浮他们出来办事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看我?”

默文自从茵河附近随慕梦瑾到此处后,常年闭关修行静养魂魄,如今身体渐佳,不必再闭关。所以她还是在揶揄双燕。

双燕什么都知道,不好意思起来。

默文拉着双燕的手,邀大家进去坐下,并提出要二人在庙里借住一晚,明早再坐楼船回去。

夜里,易子寒趁着慕梦瑾研读亓懿偲笔记的空当,从庙里出来透气。总归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被砍的风险。

出了庙门,便见依着山边有一条通往山上的阶梯,山不高,易子寒爬了十几格就见到山顶,那里立着一尊佛的雕像,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将香火插在地上的泥土里。

“师姑。”易子寒叫她。

默文抬起头来,问道:“你也来这里吹风吗?”

“嗯。”

“真巧。”默文盈盈笑着,并让易子寒注意脚下,踩空崴了脚可难受。

易子寒站上山顶,看她用草扎的笤帚扫去佛像旁的落叶。片刻后,问道:“娘娘,你恨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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