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崔嵬眼中闪过的错愕很快弥散，哽声道，“这就是你要跟我聊的事情吗？”
慕梦瑾摊开双手笑道：“当然，还有除此之外。”
崔嵬在地上前走两步第三步却半步跳起接着一连贯的动作肘击那位一言不发的挚友，将挚友撞得哎哟一声。
“你去哪儿了？”崔嵬拍拍手骄傲地笑道，“现在才出来，知道我们为了找你花了多大心思吗？”
“我…………”要说易子寒现在真的说服了自己其实不太可能。毕竟越过任何一道坎都需要时间，如今只能说他鼓起勇气要尝试，因为那是他必须面对的，生在世间总要违背人的本性几回。
但他能说他去了哪里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本想将这些未解之谜归咎于上天——毕竟什么锅都让上天背就没那么多顾虑。但很显然，不能用上天来搪塞人。要说人这种生物的内心非常的矛盾复杂，一会儿不信神佛，一会儿天注定——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是个人通常都喜欢这么干——但他不能用上天来搪塞人。
“我在花楹林睡了一觉，才醒。”说死而复生对方可能以为是故意编排，所以不如省略一点，也算是睡了一觉。
崔嵬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易子寒道：“大约……半个月前？”
崔嵬闻言，神色肉眼可见放松下来松一口气道：“还是让你小子跑脱了。”
易子寒知道崔嵬口中“跑脱”的事是什么，所以道：“天注定我能跑掉嘛。”
崔嵬一向大大咧咧，此刻却如神佛般虔诚，如同一位曾与神佛定下赌约的赌徒道：“行行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没有再问别的事，比如：你知道当初要来杀你的人是谁吗？比如：你身上怎么没有法力了？再比如：你知道这些年来师门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你怎么找到慕梦瑾，怎么找到的这里？你以后还回来住吗？
年岁很长啊，虽然算起来从易子寒离开师门到如今也不过十二三年的时间，但十二三年的时间可以拉开曾经的距离，让本身熟悉的人感到一时间的无所适从，相逢的第一面都想用谎言来掩盖思念，先用谎言让对方放下忧心忡忡，剩下的故事用时间去弥补。
他邀请两位到师门去小住。
算来那里也是一个能稍微落脚的地方。
“来都来了，怎么方才不出来。”崔嵬回首见易子寒和慕梦瑾站在一起问道。
易子寒在归途上惴惴不安。
慕梦瑾替人发言道：“因为阮威。”
“哎，那死小子的话太恶心了”崔嵬心里膈应易子寒二人听到阮威一通宛如精神疾患的发言道，“不必理会他，他说的话做的事我不会相信半分。”
实际上不仅是他，连同慕梦瑾笑晏二人也并不喜欢阮威此人。
阮威将慕梦瑾视为眼中钉，一是因为慕梦瑾多次阻挠阮威作恶，二是如今慕梦瑾获得的荣耀是他所嫉妒的。
他不仅嫉妒慕梦瑾，他还嫉妒任何一个比他好的人。
“先不让他知道易子寒人回来了最好”慕梦瑾说道，“否则他接下来会是什么行动我们难以预料。”
“哼，他这个人”崔嵬面色极差，如同干呕一阵道，“怕是又要大闹天宫。”
“这倒是不怕……”慕梦瑾迟疑片刻道，“天宫不至于，但天下就难说了。”
如今朝廷新旧更迭，于景并没有对易子寒此事表态，也没有对慕梦瑾说过什么，所以要说她管不管是说不准的。但若阮威将这件事捅穿给天下的人，到时候后果可谓是不堪设想。
崔嵬道：“喏，他的计策你们都听到了，你看，歹毒的人不会因为惩罚就悔过。”
慕梦瑾说道：“不过已经有人知道了，梁燕余氏。”
“梁燕？”崔嵬回过头来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人拿到了他的画像。”
崔嵬捂头道：“这已经纸包不住火了呀……”
易子寒道：“以目前来看，他们还没有要说出去的意思。”
是啊，毕竟要说出去早说了，还等到这时候。
“你舍得说话了？”崔嵬再次回过头来。
但他并没有纠缠下去，易子寒再次低下头，崔嵬又带着二人向前走。
师门离此地没有想象那么遥远，但足以看出阮威等人的别有用心。
从树林到开阔的草坪，三人一路走至月亮偏离中天。
由于午夜的缘故，他们并不能大张旗鼓地从正门走，只能从早就吩咐好开着的侧门。
几位下人迎上来打灯，见崔嵬带了人回来，便心领神会前去准备客房。
看来他常常夜里出去啊。易子寒心想，看下人熟练的模样，仿佛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扇门今晚就留着吧”崔嵬吩咐道，“笑晏还没有回来。”
“哦，还有”他擦擦提灯周围的玻璃，好让水雾散去灯更亮些道，“阮氏带来的人都走了，他们住过的地方收拾出来就锁上吧。”
几位下人连忙道是。
“姜珚沐呢？她们一行人回来没有？”
下人道：“回来了，您放心吧。”
“知道了，你们轮流值班守门吧。”崔嵬道。
“你的那位大弟子吗？”慕梦瑾等待下人走后问道，“她情况如何？”
易子寒心下道：原来都到了可以收弟子的年纪了啊。
慕梦瑾看一眼易子寒，解释道：“抱歉，之前一直没将此事告知你。”
“是因为之前一直没定下来，所以你拿不准也正常”崔嵬道，“我前两个月还觉得我还太年轻，现在收弟子会不会力不胜任。但后来又想遇到这么一个有天资的不能枉费了，所以也是一个月前才定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梦瑾笑道：“猜也猜得到啊，珚沐出类拔萃，足以担大任。”
崔嵬摇头叹气道：“你就别再夸赞她了，上次被神仙这么一夸她都快飘起来了。”
慕梦瑾说道：“又不是阮威那种骄傲自大，只是小孩子的任性和天真，不需要你头疼。”
“得了吧，她也不是什么上天眷顾的宠儿，并不是很出众，还需要磨砺”崔嵬中肯说道，“你以后就别再当面夸她了，虽说只和你见了一面，但你这一夸她就围着池塘高兴好几圈。”
慕梦瑾轻笑道：“哪有那么多上天眷顾的人，普普通通的好啊，总有过人之处，否则你也不会说她有天资，也不会选她做你的亲传弟子。”
慕梦瑾与崔嵬的交谈给易子寒环顾四周的机会。
这里修得大不如从前，这是应该的。毕竟版源与景鸿两块地方天气等自然环境大相径庭，这也或许是崔嵬笑晏等人重来一次的勇气。
崔嵬将二人送至客房，院子里有两间房，左一间和右一间一样大小。
他没有进院儿内，而是守在院儿门口。
“早点休息吧。”
他说完便转首离去，他走过来时的路，从一片黑暗中窜出来将巡夜的下人吓得从午夜的昏昏欲睡中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绕过池塘旁边儿的小路，摒弃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小桥，泪水忽然与席卷午夜的风融为一体，良久，他庆幸到想扇自己两巴掌，然后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走到他和笑晏等人居住的地方，更准确地来说，是走到其中一间完工很久的空房前。
看了好久，他忽然冲到笑晏的屋前，哐哐地砸门。
见没人来开门，才猛地想起笑晏还没回来。
他没从笑晏的房前离开，而是将头贴在笑晏的门上，用最小的声音混着浓厚的鼻音说道：“笑晏你听我说，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易子寒本应该睡在左一间的屋子，却偏偏要和慕梦瑾挤在一起。
“很难受吗？”慕梦瑾坐在桌旁问他。
“不，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说不出来……”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们不会恨我。
可那又如何呢？阮威那死小子说得那叫一个句句在理。
慕梦瑾说道：“不必要强求的，你是愿意留下来，还是离开，都可以。不是非要逼迫自己，力所能及就好。我之前说的……你该恨谁……你不必要放在心上。”
他或许急于让易子寒走出来，但在花的照耀下忘记坎的那边不是自己。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的”易子寒苦笑道，“可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像那天与你重逢一样，但思念止于话头。他与慕梦瑾之间或许是慕梦瑾迈出挽回的步伐，但与崔嵬之间的友谊就像隔离一层纱，二人都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就去跟他说吧”慕梦瑾微微笑道，“如果那一晚我没跟你说话，你猜怎么着。”
慕梦瑾一句话让他躺在床上不再说话，但也闭不上眼皮。
话该怎么开头才好。又该怎么结尾。
慕梦瑾突然掐灭烛火，屋内熄灭的灯光让躺在床上的人对着黑暗的屋顶释放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转过头去，看见慕梦瑾将凳子搬到窗前，逆着月光背靠墙坐下，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低着头捏捏自己右手的手腕。
“你……不来睡觉吗？”
易子寒看对方在月光逆照下的轮廓，心里觉得不是滋味：我可是占了他的房间，他怎么就直接不睡了……
慕梦瑾闻言看向他，月光逆照下只能模糊地看清他的五官道：“没事的，我不需要太多的休息。我先理理这几日见到的东西，你的身体要紧，你先睡吧。”
“真的没事儿？”
“没事”慕梦瑾说道，“那两日在船上，我不也没睡多长时间吗？”
易子寒心想也是，便没再管他，继续想自己的事情。
在与慕梦瑾住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梦到那些可怖的东西，而是有充足的睡眠。但他知晓自己今夜注定无眠，于是在床上等待天明。
在复杂的思维中，他看到床边人将头靠在墙上，侧着身朝他紧闭双眼。
隔一会儿，那人略抬头看向窗外。清晰的轮廓像上帝勾勒出的一首动人的诗词。
哪想天还没明，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呼喊声。
“快走快走…………别被发现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