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源在夜深时天气较凉爽,可此刻整个师门内的人心却格外焦灼。
因为他们面对着一个杀人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在这个杀人犯头上,漂浮着几桩永不瞑目的亡灵。
阮威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换句话来说,他终于向公正低头。
不过过程并非如此简单,想让阮威摘下其扣在头上几近三十年的王冠并不容易——即便是他自己犯了罪。
姜珚沐和钟玲被崔嵬带着一同去审问犯人,这是她们第一次学习这方面的技能,打大牢里出来后,两个小姑娘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这倒不是因为她们觉得这项技能很难,而是她们对阮威口中说出的话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是惊心骇耳。
成人对此的评价恐怕就是“林子大了什么东西都有”,但这对于智慧渐长的少年儿童来说的确是撼动思维的一件奇事。
慕梦瑾由于伤情无法出席,便留在屋内处理伤口,易子寒理应帮忙,但比起这个,去将梦境全盘托出,解决问题的疑点重重是更重要的事。
崔嵬从底狱出来后便直奔书房与官衙通信,身后传来牢笼关闭的声响。
易子寒站在狱前的草地上,他凝望着这扇从未被打开过的大门。一直以来,底狱是作为一个习门“装饰”一般的存在。通常情况下,它不会敞开。换句话来说,即便门内的学生犯了错,也不会被关进牢狱里——即便是因为冲突对彼此大打出手,师者先生女士们也最多将几位罚跪挨打关禁闭,再不济下裁永不复用。驱使先生女士们动辄将自己的学生投入底狱的情况无非两种:一者,闹出人命,准备着移交官府;二者,作恶多端,已经超越最低道德标准,准备着移交官府。
不过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三五年出现一例便会被传得满城风雨。
所以说,底狱的门不常打开。但今日它徐徐敞开,向世人展现其隐藏已久的荫蔽。夕阳照射下,悬挂在石壁上的无名蛇类并不惧怕人类,它一路爬呀爬,在众人跟前扬起脑袋。
猫会被好奇心折煞一条命,蛇也因此掉了脑袋。
“玲啊,他是认真的吗?”姜珚沐从易子寒身后走来,难以置信地发出疑问。
钟玲跟在姜珚沐的身边,她的脚印在肥沃的泥土里,她从未来过这里,这里对于她来说是禁忌,是永不可触犯的底线。她反问道:“珚沐是在怀疑他说谎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姜珚沐回头看看这个被枷锁一层一层禁锢的地方,“我只是觉得他说得不像人能说出的话。”
二位见到易子寒站在前面,姜珚沐不会像惧怕崔嵬的威严一样惧怕他,所以问道:“叔叔也在怀疑他吗?”
少年的眼睛往往澄澈,期盼着汇入大海而奔流的江河。易子寒笑道:“实际上比起怀疑,我还是更愤怒吧。宋爱尔与钱塘的那位孩子从未与他有过交集,然而最终却命结于他手。即便双方之间再有瓜葛,因为各事争论不休,但无论如何都不该随意结束别人的生命,毕竟那是一条命。人头落地,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姜珚沐闻言又问道:“那么……复仇呢?”
梦洛花的模样忽然显现出来,易子寒并不恨她,如他所想,如果自己的确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他甘愿以命偿命,想到此处,他答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老实说,昨日双燕前来传话时他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脑海中闪出一条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梦洛花是九个人的结合体。
他自己也反驳过自己。因为在不久之前的梦中,他曾亲眼看见“娈媛”的重生心瓷的真心。但这并不能直接证明梦洛花就是娈媛。
先前他和慕梦瑾推断娈媛就是梦洛花,大抵是因为在亓懿偲的笔记中,娈媛不常出现,是在笔记中唯二没被宣告结局的人。一般而言,这很难往下推测唐舜英真正的结局,但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敲定梦洛花的真实身份。
查无此人……查无此人……能力强大……或能改变历史…………姬慈。
姬慈。
《祝婚书》是以诗的方式以姬慈的视角讲述九重关的故事,而姬慈的悲剧是九重关所有人短短一生的结合。
要是梦洛花从未想过要对世人遮掩她的过去呢?在她的诗歌里,是九个人毕生血肉所换来的墨滴。
姜珚沐和钟玲走在易子寒的前面,少年们拉着手,嘴上聊着之前的事情。
姜珚沐讲道:“我跟你说哦,你出去给师父拿册子的那段时间。”
钟玲:“发生了什么?”
姜珚沐回答道:“师父问他,你既然编排刘芸与宋爱尔的关系,那就说说看她们二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究竟……什么关系?”
“哎呀,他不愿认罪瞎编的啦——他说他和刘芸之间的关系就是被宋爱尔挑拨的。”
“他好傻呀,把旁人当小孩子看呢。”
“嗯。师父又接着质问:我在问你宋爱尔和刘芸是怎么认识的,没问你和刘芸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破裂的,你好好回忆,不要瞎编,撒谎的技术太差但凡有一双眼睛就看得出来。”
“然后呢?”
“然后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师父让他有屁快放,他就一直钻牛角尖说师父人身攻击他,让他感到十分的侮辱,所以接下来不能配合。”
钟玲:“……怪不得我回来后看到师父那么生气……”
易子寒:“…………”
姜珚沐拉着钟玲的手向前走,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审问的事。钟玲忍不住问道:“原来说的那些只言片语也要写进去吗?”
“对呀,我写了好多,就连他想反客为主让师父闭嘴的屁话我都写进去了。”
钟玲:“…………”
易子寒:“………………”
他觉得自己的步程不算快,但无意间已经超过两位少年。她们拉着手从阮威聊到崔嵬,再从崔嵬聊到笑晏,最后聊到城里的米粉店和书阁里画得花花绿绿的小人书。
三人并没有非常正式地道别,易子寒揣着忧心和揣测一路奔向住处。
拐进去,再拐进去,他看到双燕站在院子里,她在无人的树荫下匆匆徘徊。
易子寒向她问好,正准备要进屋时,双燕却急忙叫住他:“大人您——”
易子寒一边打开屋门一边回头问道:“双燕小姐有什么事——?”
“别进去……”
霎时。
亮眼的金光迅速吞噬余光,在被房门隔绝的屋内,在疼痛重铸的灵魂下,传说中以肉身献大地以灵魂滋土壤的神明照亮四方天地里的漆黑。烛火羡慕过,所以灯芯歪斜倒塌,将身躯凝固成赤红泪水能与九天悬日一较高下。
揽苍穹碧落,携厚坤露光。
青道沿长路,尘尘羌混觞。
他看着他。
他坐在地板上,身体变成透明的模样,像上帝用五彩之光绘画。
实际上,光照并不刺眼。它更像是透光的白色锦帛千丝万缕,在屋内飘荡。
双燕没能完成主人交给自己的任务,只好解释道:“大人……在疗伤……怕伤到您。您……您别突然进去。”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是能疗伤的东西,又怎么能伤到人呢?
双燕低着头不再说话,易子寒心里打鼓忙问道:“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双燕左右为难:“…………大人他……”
坐在地上的人倏地睁开眼睛,惊愕望向门前的人,屋内漂浮环绕的锦帛瞬间消散,上帝绘画的作品在此刻回归人的样貌。
他混乱中用右手握住左手腕间——并不是握住被“刀锋”划出的伤口。紧接着又慌忙用左手去握右手腕,两只手互相握住,但由于过于紧张反而露出腕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双燕扭头就走,她回到无人的树荫下背过身去看门口。
“你就是在瞒我这个?”
易子寒用脚将门关上,抱臂站在门前无奈。
双侧手腕上的伤并不统一,右手的伤口更加扭曲,而左手仅是一条淡红色的划痕,应是长期重复受伤导致。
藏在心中的疑惑终于被他无意间撞破,他无奈,比起无奈,或许更多在遗憾。
慕梦瑾仿佛不愿坦然地面对他,即便他自己以尊重彼此的理由说服自己。
“你还不打算告诉我?”
易子寒向后退一步。
继而千万种情绪思维汇入自己的脑袋,经过混乱而跳跃的神经,最终得出自以为的四字真言:自作多情。
“好吧。”他靠在门上低头看脚尖,他在与自己斗争。他完全可以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但他不想这么做,他不想将曾经期待过的关系打回从未开启过的原点,河流汇入大海时所经历的曲折难以想象,水流流向地表时对大海的向往之情难以言表。理智救了脚步一命,他没有离开,换句话来说,比起自己依靠颅内想象攻破内心防线,他更愿等慕梦瑾的回答。
什么事情都不能强求,或许你以为即将抵达的大海,在对方看来只是平平无奇顺着山坡弧度滚下山的树莓。
他想听他的回答。最差的情况无非就是他得出的四字真言。
于是他看着脚尖说道:“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吧,不想说就算……”
“不是的”慕梦瑾近乎焦急地开口,松开双手手腕站起身来向他走来,“我不是刻意不让你知道,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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