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梦瑾顿感一阵眩晕,天地倒转树木被连根拔起,天空中的飞鸟肚皮朝上飞翔——或许那并不是飞鸟,而是水中的鱼群。
身体被禁锢在一圈金黄的咒语中,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挣脱,这股如同来自宇宙之外的力量,正在抵抗他的法力托住他随着咒语前进。
一阵强烈冲击耳膜的金属震鸣音响彻此境,幻境倒转世界后又重新编造世界。
慕梦瑾在眩晕中被迫捂住双耳,在无法预知外界如何情况下,人只能先选择自保。
金属鸣音后,微弱缥缈的声音说道:
“春草蓁蓁兮牧宴,银粟冽冽兮稷殄。
鹞鹰折翅烂茅笼,山骨裹泥烹狏鲜。
身葬别椿萱爱犬,手泪却文辞竹篆。
路绝期月问天神,紫陌误拿生死剪。”
数秒的宁静后,慕梦瑾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那般,腰后被有意无意地扎疼,他睁开双眼,自己竟在昏暗的房子里。他依着大捆的牧草,继而他发觉,他的手不是他的手,他的声音也不是他的声音。
而是一位女孩的身体,换句话来说,幻境用他的灵魂取代了这位女孩的躯体。
他倒是能够揣测这个幻境不会支撑太久,毕竟梦洛花的目的绝不是要他的命。二人从未公开对立过,或许对于梦洛花来讲,慕梦瑾只是她行动中的一个过客。他想要事情的真相和答案,她想要该死的人付出代价。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她牵连了许多无辜人,所以二人才在此巧合中撞在一起。
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手好痛。
乌黑的五指打响反抗的第一步——解开手腕上的绳子。不难发现,这是陈良此前所说的屋子,她如今作为“交易”被囚禁在此。她很痛苦,他想,被绑在挛鞮车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向鲜活的生命告别。即便面对一根不足一指宽的麻绳都是战争,胃内饥饿警告,腹腔疼痛难耐,将她原本的力量消减再消减。
该死,真他爹吊得该死。
用嘴呢?
嘴里塞着东西用不了。
站起来找工具呢?
这哪站得起来?换谁都无法在这场慢性消耗中起身。
该死,真他爹吊得该死。
木门吱呀一声响,他爹吊该死的闪亮登场。赵明借着外界穿过门缝的光瞧她,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与其他媒人相同发型上的红色簪花像鲜血一样红。
“人不能太贪心”她替自己的雇主辩解道,“差不多得了,你也该长长记性,否则若别人不要你你这辈子连个归宿都没有死了谁给你上坟?”
慕梦瑾并不知道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姓名,所以也代替不了原主人的想法和回答。只是赵某这句话像是从土里出来的猴子用石头砸人全副武装的马车一样滑天下之大稽。
先不论某人一辈子首先应为自己负责的道理,慕梦瑾暗讽道:她听得懂自己说的屁话吗?
什么叫“人不能太贪心”?合计她觉得绑人这事儿是天赐的跟她没关系呗。
再做个比喻,某人跑到某家去烧杀抢夺,事后当地的官衙子不但不追究某人的责任反而告诉某家:你要感谢某人给你们带来发财的机会。某家一听当场要与官衙子对峙,官老爷却立刻哭道:人不能太贪心啊!你们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呢?我们是秉公无私的呀!
赵明见她的眼神稍有不悦,立刻将门推开双手叉腰提高嗓门骂道:“瞪什么瞪?!你这么凶夫家还怎么敢要你?!这么凶还怎么当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呢?”
她依然瞪着赵明,如同观赏一个正在原地排泄的野猪。
“哎呀娘啊,我叫你别管这个嘛,教人做事这种事交给你儿子陈良”陈良从屋后绕过来劝道,“您放心,我保管让她乖乖听话嫁人。您只管去乡里托人演她的爹娘就好,到时候,我再为您写些谢词,让妹妹送到雇主大人家那边儿去给她上个籍贯,她这辈子就是长了八条腿也跑不掉。”
赵明被哄得乐呵地离开,只留下陈良和她无声地对峙。
陈良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她依然坐在那里——虽说内心无比的惧怕恐慌,但身后的草堆并没有给她退路。
她见陈良的五官逐渐变得扭曲,属于人类形态的鼻子一塌再塌,最终只剩两个空洞贴在两块上颌骨的中间,眼球向外突出,眶上却倏地塌陷,陈良讥笑道:“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还不服输?”
他扯下她嘴上的破布吼道:“说话呀?我问你话!”
慕梦瑾代替她说道:“你觉得你很厉害?”
长时间未饮水的声音沙哑而苍白:“此事从头至尾该杀的人终究是你们,辱国卖国将人当作牲口你还觉得自己身上有多大的权力?”
陈良背后的阴影被戳破,他恼羞成怒随即掐住她的脖颈道:“有的话不该你说。”
“那又如何?你们一家终会死的。”慕梦瑾回答道。
这原本就是事实,而幻境亦真亦假,当事实出现在幻境中时,意味着梦的结束,同样也是真相的开始。
陈良挥舞着他引以为傲的拳头砸在她的肩膀——他很明白,若砸在脸上此事的真相将会纸包不住火。
“如果武力能够征服一切,那么挛鞮也太辛苦了点。”身躯早已麻木,疼痛在此刻略显疲惫。
然而,就在陈良再次挥舞拳头时,慕梦瑾感觉自己被向后拖拽,视野依旧未变,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却被迫悬空。
这副身躯的原主人掐住陈良的手腕颇感无奈道:“你就不想给雇主留个全尸?”
陈良道:“刚才不正气性大吗?”
“………………”原主人闭上想要还嘴的口,坐在原地摩挲手腕。
“还是想办法撑到今晚吧,虽说现在活成这样与死无异,但至少不能死在今天……”她内心的想法灌入慕梦瑾的耳朵。
“你好?”慕梦瑾试探道。
她不回答,而是自顾自想道:“赵明的屋子在最内侧,安全起见,我得让她睡熟,且听不见其余人离开的声音。”
慕梦瑾闻言,心中的猜想难免浮出水面。
少女是否是促成赵明一家死亡的关键人物?
陈良横眉怒目再次威胁道:“今天我就饶你一回,明天再来看你表现,若你再不能表现得好点,我能将你杀掉。总之,死一个你这样的官老爷不会查出什么来。”
“找个时机……找个时机……找个时机……”她大脑中的不断复述这四个简短的字符,在此刻,这四个简短的字符和上帝给予的永生谜语一样可贵。
不过多久,美食的香味随着空气扩散至屋内,慕梦瑾又听见女孩想:娘,我真的好饿……门外传来几人邀客的声音,少女缓慢爬至门前,只听外面的人说道:“哎哟,真是麻烦你们了!”
中年男性的声音,他似乎正举起酒杯,志在必得说道:“这次的红线我们一定能迁成,到时候,您二位老人家到外面集市上搜罗点东西,充作她的嫁妆,等男方的聘礼一来,就将其中的七分给你们,保管亏不了!”
女孩的心中乌云密布,上天集齐最锋利的利剑将她万箭穿心。
外面的天快暗下来,门缝下出现一个湿润的狗鼻,它抽动鼻子在门缝下闻了闻,然后发出低吼。
“亲家,我可不担心这个……我家儿子让我好心提醒你们,卖国此事可不小,可不能短见……”
“嘿,你这是什么话?”男主人心高气傲道,“那挛鞮再怎么样开条件,不过是从我们嘴里套出点细枝末节罢了,又怎么能……”
“亲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何况,这是你的国家又不是他的国家,他能开出这么大的条件为换取你嘴里的一点消息就是不简单啦……这片土地生我们养我们,你真的忍心看到它生灵涂炭吗?你忍心吗?你以为你投了他你就会有好日子过呢……到时候,他将你视作牛马贬为阶下囚的时候哭都哭不出来呀……亲家……收手吧。”客人身份的人劝说道。
男人将酒杯砸到桌上:“我何时错过?这些有富贵重要吗?你爱干不干不干拉倒,活了几十年你是第一个这么教训我的人!”
“爹!”陈良劝他,又转过去跟客人冷笑道,“你们以为你们能逃得了干系吗?您别忘了,上次要男娃配冥婚的事是谁出的主意!少在这里给我装清高,你们要真的愿意去和那些个儿凡夫俗子种地织布何苦和我们共存到现在!你们早就去告官了!现在钱到手了翻脸了!想起阴司地狱报应了?!”
“别吵别吵!你怎么和你爹一个德行!”赵明好说道,“哎呀,别伤了和气。亲家的想法我能理解,我想着再做两回,我便收手不做了。”
在这样卖国卖人的案件下,往往有许多帮凶。“客人”必须算在里面一个。他劝说赵明等人可不是怕国家外患母国破碎,而是怕责任会追查到他的头上。
所以,为了苟活,他们宁愿将恶魔永远保护。
客人抛出一个台阶:“赵老板近日还在失眠吗?”
“是呀是呀,这里操劳一下那里操劳一下,晚上便睡不着了。我今天才去药铺里开了新的。哎,你别说,那药吃了呀真就睡,闭眼睁眼就看见太阳,中间老伴儿起夜我都不带醒的。”
女孩忽地抬起头,将手掌立在门缝前,狗湿答答的鼻子闻过来,在她的手心细细闻了两圈。
她回到草堆边,抓下一把枯草放在嘴里。
“撑到午夜。”
枯草在口中慢慢变得酸楚,她将自己蜷缩在唯一一扇透气的小窗旁。
“神——真的会如那晚所说的降临吗?”
她抱着腹部想道:“无论如何,无论有没有神,都让我赌一次吧。”
月亮悄悄地偏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她再次与月光碰撞。
慕梦瑾跟着她与月亮一块儿对视,然后在他还未曾与月光道别时,女孩站起身来捶门大叫道:“快来人啊!!”
或许是为了节省体力,她不再喊叫,而是蹲下身来靠在墙边用力拍打木门,木门发出的响声很快吸引来愤怒的脚步声。女孩闻声便紧贴墙壁。
“别发现我……”
“干什么!!!你叫魂啊!!!”
陈良一脚踹开木门,门折回来的角度刚好将女孩遮蔽。
陈良大步流星走入属于他的领地抓人,女孩便蹲身从门边绕出去,可她没有找地方遮蔽,而是站在窗口前将自己暴露。
慕梦瑾感觉心跳加速,他和她一起屏息,在陈良转头飞奔出屋时向外狂奔,她忽然爆发出不属于她的力量,她猜到身后的人不止陈良,于是她转头跑到河道旁,远处三团火和一双狗眼越来越亮,她转头望向漆黑的水面。
于她而言,她看到即将被深渊吞噬的自己,而慕梦瑾却定格于她的面貌,继而在她纵身一跃之时说道:“你好,天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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