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纯环送尤玉琪离开,她始终一言不发,将手肘支在炕桌上撑着头紧合双眼。
“是我……过错。”
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嘉荣,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相信自己…………”
嘉荣?
难不成就是那从未有人提及过的“长公主”?
皇之长女……此时,早已经……役了?
也就是说,不是避长伯忌的名讳,也不是承康帝从未有过大女儿,而是这个长公主早已魂兮归天。
承康帝于节贤德圣明,虽是时常抱病,但也勉勉强强活到六十岁,史书记载在承康帝执政统领的三十五年中,各地繁荣昌盛。上有官府之不懈怠枉法,下有布衣农民之安居乐业,普天下之众民安康。唯有那“公违圣旨”和“京师政变”令人听起来不禁感叹:朝臣难判,党派难结,皇帝难当。
政和七年,受用朝臣长伯忌对这个新来的皇帝全然不放在眼里,一个刚过弱冠三五年的人,怎能与他这个在先帝面前当了十几年官的人比上下!先帝重用他呀,临死前下了一道圣旨授予长伯忌,荐长伯忌为新帝丞相。
本以为大权落手的长伯忌沾沾自喜,但此时承康帝早已看出这长某的狼子野心,再三思索任他人为丞相,勉强将长伯忌授了个从二品。
明摆着到手的“丞相之位”转于他手,气急败坏的长伯忌在朝廷上暗自结党,让当时的那些朝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若是有人反对,这长伯忌便拿着先帝的名义,让朝臣们不得不苟且偷生。可承康帝的丞相颇受皇帝信任,宁死不屈,在被刺杀的前一晚向承康帝告密,丞相死后,承康帝结合自己的心腹大臣在朝会时揭发长伯忌。
此时长伯忌早已收买狱卒,从牢狱中逃亡后便领着东拼西凑的军队和一家老小逃到荒地,准备安定下来后再发起叛乱。
可万万没想到当时易乞与承康帝友好,给先帝磕了几个头后便带着隐卫潜入长伯忌身边——每日向承康帝汇报如今长伯忌走哪一步,在长伯忌围京师旁的“贡白镇”时,本来与长伯忌看似一队的易乞突然将刀架在长伯忌的脖子上,而无数被长伯忌带走的士兵早已臣服于易乞膝下,到头来,自以为高尚无人能敌的长伯忌,孤身一人向外逃窜。第二天却又被驻守在此地的军队于后宫东门抓住了,拿了首级,平息叛乱。
但长伯忌被拿下首级的时候,为何在后宫东门?除非便是他去了后宫。
“这么想来,长伯忌去后宫说不定就是为自己寻仇,那么这长公主嘉荣的死会不会与长伯忌有关系?”易子寒看着眼前紧闭双目的闫纯环,半明白不明白地想知道后来的事。
她的侍女终日守在她身边,眼见她一日比一日地消瘦,自然心急如焚。所以让下面伺候的人往厨房里端来一碗燕窝还是什么的。
侍女满脸愁云道:“娘娘,您吃点东西好不好。”
闫纯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说道:“好三堇,我真的不饿,我不想吃,你吃吧。”
“娘娘”三堇蹲在闫纯环脚边,耐心劝道,“娘娘将来有什么谋划都是将来的事,只有将身体保好了才能有将来不是吗?”
闫纯环无奈苦笑道:“我敢有什么谋划呀,三堇呀,你是陪我一起走过来的人,那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下定决心待在陛下身边。”
三堇都没有思考,直接脱口而出道:“因为娘娘喜欢他。”
闫纯环闻言忽然皱起眉头道:“对啊,那时的我以为真心无双。”
三堇不是个小孩,当然明白闫纯环的言外之意,于是又劝道:“什么都可能改变,但重要的不是活下来吗?娘娘,失去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丢了自己的性命,不然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闫纯环看她一眼,即刻嘱咐道:“今日之事,包括那日太医告诉的,都一并不许向外人提起,特别是玉琪,免得她忧心。你也去嘱咐全宫上下,都把嘴巴闭紧,这件事要不小心说出去,我可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三堇立马道:“姑娘您放心,我们全宫上下和您齐心,不会做出半分忤逆您的事!”
然后又用商量般的语气道:“娘娘,您看您好歹吃一口,什么愁都可以给奴婢说,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您……您好歹吃一口”
闫纯环最终如三堇所愿。
“娘娘”三堇问道,“您不去见见陛下吗?”
“不去”闫纯环摇头道,“有缘之人,即便是汪洋大海,也终究会旧雨重逢。无缘之人,即便是年少伉俪情深,也终究会天地两隔。有的东西何必在意呢?”
“皇后那里呢?”三堇问道。
“去。”
“……”
“……”
去也罢,不去也罢,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
二十岁,年华方在。
如今,是应该笑着还是哭着。
是应该欢喜着,还是应该悲哀着。
生,给了无尽的绝望,但又给予了无尽的期望。
何去何从,如何而为之?
易子寒虽说如今没有与当时的闫纯环有过共情,但在前世世界中,他追随的闫纯环的伤悲透过隐形的羁绊传导给他,所以多少也有点感受。
一路随着闫纯环的步伐向前走,一路便在想着,长伯忌被叛军抓住的那天正在后宫东门,而此时离长伯忌被斩已经过去了两年,闫纯环又如大梦初醒,久病不起,那结果就是不言而喻,长伯忌杀了公主,为自己“报仇雪恨”。
易子寒不能太清楚地感受闫纯环此时的内心想法,但也只能隐约感受到她心中的悲哀下隐藏的绝望与怒吼。
继而。易子寒的脑袋里响起方才的声音——恨。
然而再走两步后,他十分清晰地听见一句话:“是我之过。”
易子寒在走这么两遭大致知晓在什么范围内不会被牵制,所以他保持一个良好的距离,观察几位脸上的变化。
结果并没有出乎易子寒的意料,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闫纯环。
她似乎连装都懒得装,就连于节眉飞色舞地过来跟她站在一起她都冷着脸。
三堇伺候在一旁时不时低下头安慰她,幸而于节对闫纯环给予万分的偏爱与包容,这才让三堇松一口气。
歌舞升平中。
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
易子寒干脆在整个大殿里来回窜——毕竟只要不超过一定的范围就不会摔倒——他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看见一群人说说笑笑,至于说的什么,就如同一道相隔已久的回忆一般,从未听清,倒不是因为易子寒没在意,而是在易子寒脑海中只有乱哄哄的说话声,就连座席之间所有的人面酒器全都如绸缪烟雨般若有若无之态。
须臾,那歌舞升平的声音,又回来了。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玉琪,你就不好奇,长伯忌为什么能痛下杀手吗?”
易子寒忽然听清人说话,即刻回头去看闫纯环,只见她摩挲着酒杯问道。
尤妃子本来就在忧心闫纯环的心理情况,听她一讲不禁一震,捏紧了闫纯环的手,道:“我们……不想了好吗?”
闫纯环道:“不想了吗?”
尤妃子道:“别想了吧。”
闫纯环道:“上天要让我不想这件事就好了呀。”
尤妃子安慰道:“我们回宫再说好不好。”
闫纯环道:“我偏要在这里又如何?”
尤妃子连忙道:“什么?”
“我说,竟然能有人明目张胆地作为杀人凶手坐在这里,我还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闫纯环冷笑道,“母亲?我若真是一个好母亲,也不至于我竟然不能为她报仇雪恨。”
尤玉琪立马捂住闫纯环的嘴道:“环!官场斗争,尔虞我诈,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如今身在宫墙!除了日复一日地消磨,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能等陛下明鉴,只能等官场摆平。况且那也是陛下的孩子,他岂能坐视不管?!”
“玉琪,我宁愿痛苦”闫纯环眼神黯淡道,“再痛苦,只要是我的人生我也认了。”
尤玉琪抬起头来看周围一眼,惊慌道:“环,现在不说这些,现在不说这些,我们回宫说,免得落人把柄啊!”
易子寒走到闫纯环身边,见其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加重。
她在想什么?易子寒站在原地,想要与闫纯环的意识重连。可最后一无所获。
“陛下!陛下!”
嘈杂中,一个报人叫着,疾跑到席下。
承康帝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玉箸,看起来很不高兴,道:“怎么个事,朕说过,今日朕要与妻儿吃家宴,不许来打扰,你们怎么回事?”
那人道:“回,回……陛……陛下,奴有罪,但……确实需要陛下亲自去。”
承康帝老脸一黑,道:“什么事?”
那人道:“刺史来报,抓住一个……抓住一个……”
“…………”
“抓住一个……一个……”
“……………”
承康帝脸更黑了,道:“你觉得你这样说话很有气势吗?抓住个什么废物!”
“回陛下!!!!抓住!一个!长伯忌手下罪人!”
“!!!”
“什么?在哪儿?”承康帝皱了皱眉道,“他现在在何处?”
“在……在在……在………”
“……在哪儿!”
“在…在在……门……门……外……”
易子寒干脆和闫纯环并排坐下,他在她的脸上看到刀枪血剑。
“滚蛋!你们放开我!”
罪人无数在场所有人,半站起身来扭来扭去,大喊大叫道。
“拖进来!”
那人阴暗道:“滚蛋。你们……”
“见了陛下和娘娘们还不跪下!”
“我呸!”此人向大殿地毯上吐了一片十分醒目的口水道,“什么陛下!我就不认他做陛下怎么你们了?我就不认!!”
挟持他的人随即扇了他一巴掌道:“跪下!”
此人又向大殿上吐了一片口水道:“你们这群迷了窍的狗东西!你们臣服他!他不是人!”
“放肆!”挟持他的人又扇了他一巴掌,声音相当响亮。
“让他说”承康帝道,“让他说完。”
“哎哟喂,皇帝让我说啊?大方啊。”
承康帝道:“我倒要听听。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让你们这群人如此怀恨在心。”
“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那罪人立在大堂中间摇头晃脑道,“皇帝那么圣明,怎么不记得我了?”
立在于节身边的太监道:“混账!我们陛下何时与你见过?”
那罪人道:“我叫左尧,皇尊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承康帝道:“哦?左尧?是哪位贤才,被我漏用了?”
左尧道:“怎么?当初陛下可是要授官的。”
身边人道:“皇尊,在下明查,之前并未有叫左尧的人来举,学宫师门,典试秋围,都没有。”
“……”
“呵,当然没有,不是圣旨还没下来,名字都改了别人了吗?”
承康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陛下啊,你对得起身边人对你的一片忠心吗?”
承康帝道:“哦?何以见得?”
“于节。我问你。天下之兴亡,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我问你,如若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要你必须退位,你能吗?”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朕只不过是一国之君,如若要朕为民而退,朕心甘情愿让位贤才!可朕绝不会将国君之位,白白让给一群人面兽心,刚愎自用的奸臣!”
“呵。哈哈哈……人面兽心……陛下,当初圣旨上可不是这么写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左尧抹了一把鼻子,道,“呵……当初是谁圣旨上写的千里之足,神采英拔。如今又是谁骂我朝廷弄臣,嚣张跋扈!”
承康帝细看他一眼道:“你究竟是谁?”
左尧轻佻道:“我是谁不重要,你的下场会怎样才是最重要的。”
于节眯起双眼,他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挑衅而生气,而是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真相”左尧扬起头道,“我要真相。”
“你要什么真相!”于节直接将碗筷丢下去砸人道,“你要什么真相,朕都给你。横竖你都是一死!”
左尧忽然笑了,跌坐在大殿中央哈哈大笑,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我……要真相……”
脑海里忽然响起声音,易子寒转过头去看闫纯环,只见她眼睛死盯着左尧,但不像是恨,而是担忧。
“快说!”段薇冷声道。
他忽然不笑了,嘲讽道:“哟哟哟,我们大慈大悲救世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终于愿意说话啦?我要什么真相你不知道吗?你应该最清楚。”
承康帝怒道:“佞臣休要牵连!”
“牵连?论牵连我应当才是啊”左尧直接躺在大殿中央道,“国夫人啊,你忘记了吗?长妹妹怎么死的?嗯?你忘记了???这就忘了??贵人多忘事啊!!
段薇避开左尧的视线,说道:“长乐风勾结旧党窥视皇位,多次行事最后秘密败露,证据确凿,那是她自己造成的后果。打死她,有助国威。”
左尧作出一副“我不知道”的表情,阴阳怪气道:“什么?我有说是这个‘长妹妹’吗?世界上那么多长妹妹怎么你就偏偏记住了这个长妹妹,而且……”
“够了!” 承康帝震怒,道,“长伯忌事情已了结,留下你,多余。来人……”
闫纯环没再看左尧,而是看着于节和段薇。
忽然,左尧冲到闫纯环的桌前,掏出一把刀比画大骂。
易子寒从椅子上弹起来,条件反射挡在闫纯环跟前,然而由于时空的原因,此举根本是无济于事。
周围的人大叫起来,前来护的护,拽的拽,拉的拉。
“哈哈哈哈,还有你,你这个蠢货!!!”左尧疯魔似的将刀挥向闫纯环道,“你现在知道,长伯忌为什么要杀你女儿呢吗!!哈哈哈哈哈哈……因为你出的主意啊,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哈哈哈,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因为你啊……哈哈哈哈哈哈……你等着吧!!你父亲充了我的官职,你夫君破皇帝为了你让我冻死,你父亲也要的……哈哈哈!你等着吧,啊!国夫人,你要遭报应的!你肯定要遭报应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冲出来的几位前来赴宴的女官死死拽住他道:“她是贵妃!你胆敢如此!!”
于节的贴身侍卫前去控制左尧的手腕,不想被划了一刀,于是怒道:“贱獠!!贱獠!!你竟敢大胆行刺!!”
在易子寒身后,三堇和尤玉琪左右抱住闫纯环,尤玉琪指着左尧道:“拖出去!还不快拖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们皇家都是笑话!你也是个笑话,妃位又怎样,还不是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哈哈哈……国夫人!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天打雷劈!你一定不得好死!你不得上天的原谅!!哈哈哈……”
于节慌张叫人道:“混账,拖下去!拖下去!”
“混账!”
“朝廷之刺,当死!”
混乱之中,易子寒清晰地看到闫纯环流下泪水。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悔恨。泪水滴在尤玉琪环抱她的衣袖上。
尤玉琪捧着闫纯环的头颤抖着手安慰道:“好环儿!你别怕!!你别怕!!”
可怀里的人分明不害怕,她动也不动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命运对她的审判。
易子寒霎时从混乱中抽离出身。
怎么回事?左尧虽然拿着刀,但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不行刺。
闫纯环为什么不躲?难道就单单是因为不想活下来吗?
左尧为什么要对着闫纯环诅咒段薇?
易子寒脑子里将三个问题合成一个:于嘉荣真正的死因。
霎时,画面如同飞速,转向了另一处,易子寒被拖着走,左右倒,虚空中如同站不住脚跟,却又在冥冥之中看见仿佛有个人在扶着他的肩。忽然,耳边传来的鼓声震得易子寒从地上猛坐起来。
头昏眼花后,定眼一看,这是……前庭的御鼓?
阳光散落,斜照出的人影长短不一,鼓声早已停歇,便只有几位,站在御鼓下。
背对着的承康帝似乎早就对这个御鼓感到甚是厌烦,抄起鼓槌“咚”地往鼓上砸去,并示意身旁的人不必劝他,然后又将摔在地上的鼓槌捡起,呼了两口气,向身后惊恐不安的随从比了个手势,道:“你们去,告诉朝臣,让他们不必来了,说这个鼓是朕砸的!”
十几个随从一一应答着拔腿就跑,大院上瞬间就只留下了几个依然“耸立”的人影。
而其中领头的,便是闫纯环。
后妃除了出宫探亲,此外都不允许出后宫游玩,而如今却被承康帝带着,可以看出,闫贵妃很受于节信任。
“这几日都是什么破事!”承康帝举起右拳“咚”的一声杂向御鼓,道,“逼得自己家的妻子,自己家的!!饮毒自尽算是什么好人!”
易子寒只是听着,脑子里还再想关于于嘉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