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猜得没有错。易子寒想:左尧果然是闫纯环的人。
左尧上前几步,伸手想要掀开珠帘,手指却止于半空。
“抱歉,闫……娘娘……是臣冒犯了。义父义母养我长大,知恩图报本就是天经地义”
他在珠帘前跪下道。
“求你了”闫纯环经过日日夜夜的折磨,此刻如秋日里枯瘦的残菊,朝夕间与从前的自己判若天渊,“就当是帮我想个办法,就算是砍头凌迟我都愿意,为了我的家人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左尧叹息道:“我虽叫义父义母一声父母,但上面终究还是没查出什么,故而我想这个身份对你我将来的计划都有好处。”
闫纯环声音失颤:“左尧,我不需要你为我付出什么,只当是为了我们的爹娘。你帮我想一个办法,即便让我在刀尖上走!什么罪都让我肩负着,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都冲我来!”
“姐姐,你走了闫家就没有人了!爹娘在天之灵不会好过的!”两行泪水划过鼻梁,左尧将痛楚憋在嘴边道,“你还是要活下去的!”
“这些年,我除了三堇就没再碰见一个真诚的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他们凭什么!他们…………”
闫纯环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自己的心肝肺脏全都一股脑倒出来。
三堇连忙上去帮忙拍背,用手帕拂去闫纯环嘴角的痰液。
“左尧大人,姑娘并不单是为父母孩子的死而伤心”三堇用袖口拂去脸上的悲伤道,“她是在为他们打抱不平啊!”
三堇从珠帘后冲出来,扶着墙拍打挂珠帘的门框道:“这宫内的侍卫,平日里尽职尽责随叫随到,怎么偏偏那日的那个时辰怎么叫也不应!火烧起来了,烧得满夜满夜通红,这、这满宫的人,全挡在我们姑娘面前,一个个儿鲜活的人倒成火海!喊破嗓子都无人应!”
她双手握拳捶打心口哭道:“老爷太太!苦也苦了,一个大寒天去搬柴火摔断了腿,一个成天成天为人写书写得瞎了眼睛,她连自己女儿长成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他们又怎可能去勾结那叛国贼!!”
她哭道:“就仅凭一封信!!仅凭!!”
闫纯环招手让她回来道:“三堇……”
三堇并没有对左尧发脾气,也没有否定左尧说的话,只是心里藏了很久的冤屈一时间喷涌而出。
左尧用拳头捶砸地板,他向大地责怪自己的无能。
他来到这里是靠三堇,谨慎到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脚印。他想象无数次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人见他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与她只隔了一层珠帘,却隔一道珠帘。他轻而易举嗅出珠帘里面传出的戚戚,如同将死的大雁快要走完此生中最后一趟迁徙。
“弟弟……我唤你来不是真的要你豁出命去,你应该活下去……”闫纯环说道,“我活不了多长时间的,等到几个月后……我就出宫去。你尽管帮我收好爹娘的东西,走得远远的,远远的,不要被我牵连……你一定要活下去,把我的衣冠冢立在我爹娘的坟旁,你一定要岁岁平安……”
眼前的画面荡然无存。
易子寒眼前出现尤玉琪的脸,她说着一些动听的话,但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左看看,右看看。
他见所有人静止于原地。
怎么回事?易子寒站在虚空中徘徊。
继而他看见虚空褪去,看见一道象征金光的圣旨落在闫纯环的头上。周围一阵乱哄哄,但周围空无一人。
“……”尤玉琪似乎也是习惯了闫纯环这样开席一半便有着借口全身而退的平常,从皇后身边站起,放下扇子,走下台阶来,道,“怎么这样?平常还不就算了,只是这几个月你从未出现过,怎么不留下来陪我们聊聊天。才出来没一个时辰,就又想着回去关着呢?”
“……”闫纯环半推半就掩饰尴尬,不知该回答什么。
尤玉琪收敛了笑容,将嘴凑到闫纯环耳旁,轻轻道:“你……来多找我说说话吧……”
闫纯环听闻,微微一怔,似乎有点呆滞的眼睛里,有了一丝震惊和惊喜,可下一秒又恢复以往的平静。
“对不起,姐姐。”闫纯环垂首道。
“你到底怎么了啊?”尤玉琪忧心又低声道,“左贼的话你也放在心上吗?”
没有…………我没有……
闫纯环心中的念词念进易子寒的脑子里,而此刻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没有…………
“砰!” 承康帝从丹陛上跑下,殿门跟随着关上。
关门声属实狠狠嵌入易子寒的耳朵里,震得脑袋疼。
“怎么回事!”承康帝赫然而怒,他站在易子寒跟前显得极其的高。不是因为于节高,而是因为易子寒此刻正规规正正地跪在地上。再一转头,见三堇被两个人擒着左右臂按在地上,沦为阶下囚并没有使她垂头丧气,她高傲地抬起脸来目视于节,轻蔑的目光如贯穿雪地的利刃,她笑着却又哭着,泪水没为自己流。
“陛下!”一旁的李为冲过来跪下。
“住口!”承康帝怒道。
李为立马磕头道:“陛下息怒!”
“息什么怒!”语罢,承康帝一屁股坐在丹陛上。
易子寒:“……”
承康帝挥了挥手,两手撑在双腿上,道:“你们不必扶朕!让朕自己想!”
他与三堇对视,三堇撑起被压弯的肩脊,无声嘲笑。
沉默片刻后,承康帝深吸一口气,道:“李为。”
“奴在。”
承康帝继续道:“现在离长伯忌叛乱,几年了?”
“回……回陛下,两年。”
“两年…………是啊……”于节苦笑道,“是啊,可防来防去没想到竟落入了你这个贱人手里!!”
他指着三堇骂道。
“我?贱人?”三堇笑道,“没错,我是一个不念主仆情分的人,皇后给我点好处我就叛主,但皇帝你也不是个人。”
承康帝愣坐在丹陛上。
李为吓到去捂三堇的嘴巴道:“我的个天!你不说话兴许还能活!你…………啊!!”
三堇朝着李为的手咬下道:“药是我送的,怎么?我敢作敢当!”
李为手背被咬到充血,转过眼来眼巴巴地看着于节。
“她和你从小一块儿长大,你怎么敢背叛她??”于节悲痛欲绝流泪质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你若是……你若是不愿再看见她,你跟朕说一声朕许你出宫去怎么样都好……你怎么……下得手!”
三堇笑着:“皇帝你很爱她吗?你爱她你为什么要算计她?”
“……”
“你的决定为什么要让她去背长伯忌的恨??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知道长伯忌和长玄玉蠢蠢欲动,需要有人引蛇出洞。但前朝不行,失去一个妻子远比失去大臣便宜!!!你知道段薇要做什么!可你放任啊,因为你认为这改变不了什么!你认为精养的一只鸟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主人!!哈哈哈,你看,现在她被我杀了!被你杀了!”
她并不狼狈,反而视死如归。
雨。
明明是正午时分,明明该是艳阳高照,却偏偏下了雨。
易子寒是感受不到天气的,只看雨水穿过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手掌,直直落在地下。
方才跪在殿内,此刻跪在雨里。
花轿上下了人,没有打伞,拒绝了下人的搀扶,迅速推开了女使递上来的伞,径直向内殿走去。
雨点从房檐上滴落,打在水坑中作响。风吹起挂在门前的风铃胡乱摆动。
闫纯环给殿门前的婢女交代了几句,便独自进去。
易子寒当然也必须进去。
半高书格,却从未有过一本书籍,反来,却摆满了五光十色的花瓶,插放着真真假假的梅花,真的早已经枯萎腐烂,假的却还是红颜妖艳。
堂中铺着雪白的毛毯垫子,很大一张,很像是用绵羊的毛皮铺设而成。床榻早已换了被子,与之前的朴素大有不同,正面大墙上挂了一幅墨画,上面依然画着墨梅花。
易子寒走近看,那幅墨梅花并未有署名,只是在画的空白处,题着一首词。
“寸步行,寸步行。行至水穷深处。
风云怒,风云怒。只怕恨己命未遂。
不同于宫闱深处,道也是换得钗与金簪祝。
愿归去,愿归去。归去池苑忘前误,只为梅花故。”
易子寒伸手去抚摸这几行字,可发觉这几行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悬浮在空白的上方,隐隐约约,笔墨黯淡。
也就是说,闫纯环其实根本看不到这几行字?
所以这几行字为何又莫名出现在易子寒面前?!
从一开始进入冥想境界,便开始觉得一切都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如若这真是李萘萘的冥想,那他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她的圈套。从今生被拉到前世,他们如同她手里的一颗棋子,下一步怎么走,该走什么她都知道。甚至如同写书人,书中所有人的命运可以任她摆布!
可又是为什么,她要展示自己的前世?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前世是谁,如今对于这个私闯冥想境界的人,她又是如何洞察发觉?她到底想告诉什么?闫纯环的时代离了易子寒如今这个年龄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该死的人死了,该活的人活着。
她到底想要易子寒知道什么?
知道今生她被谁所杀?知道前世她被谁所害?
可她什么都知道,她在设计一场观摩游戏。
除非,她是想让易子寒明白什么。
眼见着,闫纯环正坐在地上,手上捧了一个玉碗。
玉碗里,盛着一大碗似水的东西。
可那绝对不是水,大抵能倒出点人影,却是有点浑浊,且有淡淡红色堆积在碗底。
易子寒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酢酒?
酢酒,乃是剧毒之物,一泯让人痛不欲生,一口让人朝不保夕,一杯足以让人魂飞魄散。且其药效极快,可谓是立马见效,先是肚痛不止,如同火烧般,后是无法呼吸,胸口处如同被插入上百把匕首一般,然后双眼失明,双耳失聪,最后黑血回流,一身的痛苦,皆会从口中一点点溢出。
而喝下去后,即便药效发作,也不会马上死,而是要等到最后一步,才会魂魄离体,堪比酷刑折磨。
易子寒就这么盯着,想上去拦,却也知道这是白费。
“!!等一下!”易子寒脱口而出。
周身瞬间陷入一片黑白。
易子寒从感觉深处剥离自己的肢体,合着眼球的阵痛和双耳的撕裂之感深入骨髓。
须臾,他看见面前的闫纯环倒在殿中央,她的生命如落花凋谢,点缀了霜白;嘴边流落的黑血流尽了半生的悲哀,剩得一具无人问津的亡魂;头上的翠翘金雀如同盛世而倾,落得满地雪白。
“历的人,如何急切,看的人,如何悲哀。恨的人,不再信;欠的泪,不再流。终了一曲悲歌,许了下世不再重来。”
他听到闫纯环灵魂散去的声音。
殿内,唯一的动静,便是风摇动的风铃。
钗换金簪,断钿归一。
平平淡淡地来,留下一世忘怀。
再次睁眼时,他见三堇跪在殿内晃动闫纯环的躯体。她哭着吼着,没有出任何声音。
须臾,三堇坐直身体,拿起倒在一旁的玉碗,抛向不远处的桌角,“哗啦啦……”
碎了一地的白玉。
易子寒跪在闫纯环的身边,清晰地看见三堇自言自语,听不见任何声音,但认得嘴型——“……魂飞魄散,无怨无悔……”
“政和十三年,承康帝开国皇贵妃于辰坤殿,薨。”
“谥号,圣孝皇贵妃。”
“嘣!”
如同天地崩塌一般,易子寒忽从前世醒来,一醒来便看见自己稳稳当当躺在慕梦瑾的怀里。
“魂飞魄散,无怨无悔。”
这一次是实打实有人在说话。易子寒听闻,皱了皱眉头,勉强坐起。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慕梦瑾扶着他的手问道。
“看到了,但不是前世,是回忆。”
“……”
“这里,过了几天?”
“三天。”
“你看这外面,是不是什么都没变?”
“是。没多大变化。”
“但我在那里,几近过了三年。”
慕梦瑾道:“如此,便更不解了。”
“为何?”
慕梦瑾解释道:“我修了尘网,外面看不到。如今,这些画人在互相厮杀,方才与一个交过手,还是好处理,只不过,我们被发现了。”
易子寒推断道:“我们……被冥想境界真正的主人,监视了。他们厮杀,只是想要找出那个流血的人。”
“不错。我们一直在她眼皮底下。想要出去,必须找到她。”
“走吗?”易子寒揉了揉肩。
“怎么走?”
“只能边杀边走了,画人可以再造,可若是我们死在冥想境界可就永远出不去了。”
“好。”慕梦瑾将伞放在易子寒手上,道,“先杀出大殿,绝不可久留,画人是永远杀不完的”
“走!”
二人拔出匕首,飞身出金椅,霎时,周围的画人一拥而上,易子寒知画人体轻,随手召来风将其吹散,那些画人如同烟雾,捅一刀便灰飞烟灭,可下一秒,却又在远处出现。
杀出重围,大街上更是“水泄不通”,红了眼的画人如走尸般,甩不掉,杀不完。慕梦瑾扯过易子寒的衣袖,拉着易子寒飞身跃上房檐,那些画人又如同魂灵一般,飘在半空中穷追不舍。
“哥!!!!”
耳边笑晏的声音响起。
“我在的!”易子寒答道。
“哥!你回来了吗?!我叫了你许多次!”
“回来了回来了。”
“你在干嘛?!怎么那么吵?”
“打架!”
“???哥!你先别打了,你听我说!”
“什么事快说。别打了你就可以给我写哀悼文了。”
“就是……崔山鬼回来了。”
“??他问到了?如何?!”
“不是……是……宋夫人,身死了……”
“什么?!”
笑晏无奈道:“李萘萘她呀,吞噬了宋夫人!”
“什么?!才不是……”
“轰!”
天地之间如雷轰,地动山摇,耳边回荡犀利的笑声,眼前若有若无的人脸,鼓声,钟声,哭声,无脸人,半面人……
才不是李萘萘那是闫纯环的怨气!
二人强撑着,刀起刀落,纵身一跃,莫名闯出深山,即便是连山中的树木,恍惚之间也可看到窈窕淑女,静秀书生,街边小二,孤魂歌声……恍惚之间可又是花草树木,变幻无常。
晕头转向,坚定不移。
放弃就是死路一条!
突然,如同换了个世界,安静。
耳边的嘈杂戛然而止。
而此时二人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袖。
易子寒长舒一口气。
慕梦瑾:“没……没事吧。”
“没……没事。宋夫人……没气了。”
慕梦瑾还没有接上话,被眼前忽然出现的景象一惊:“!!!”
富丽堂皇,琼楼玉宇。如若神仙境地,莺歌燕舞,朱雀环飞,仙鹤鸣叫。
有人带着一群人,从那门里走出来了,并未打开白金色的门,而是穿出来的,后面的跟随打着似华盖的伞,还有的拿着引路的吊灯,那些人都一个模样,而领头的那一个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素衣,扎着丫鬟的双发髻,打着雪白的拂手,走近。
易子寒定眼一看,这不是……闫纯环?
“奴婢李萘萘,见过二位客人。我的主人已经久等了,二位客人,请随我来吧……”
怎么又是李萘萘了?
这是什么安排?
随着“李萘萘”,穿过大门,来到前殿门前,李萘萘自觉地退到门的一旁,向殿门跪下,顿首道:“陛下,您的远客,小的为您接来了,开门罢。”
大门打开,殿内的一切宏伟展现。
易子寒与慕梦瑾刚踏进一步去,便听见了一声睥睨万物的女声顺着大堂飘入双耳:“本来啊,没什么大事,被你们这么一闹,倒是闹出个好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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