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彦青见到郡王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浑身散发着阵阵夹带着血腥的臭味，连一块块裸露的头皮上都是道道血肉外翻的伤痕，触目惊心。
整个人又黑又瘦，活像个被烧得干瘪的人偶，得仔细分辨才能依稀辨出人形。
他分明是个不过而立之年的俊朗小伙，五官带着异域风情的特殊俊朗，野性又淳朴，高贵又优雅...
如今成了这幅模样…很难想象他遭遇过什么…
郡王三句话口中必见血，话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强撑着向竺彦青说明了一切遭遇，竺彦青向他保证，一定让他活着见到靖安侯，靖安侯自会禀明圣上，为他做主。
郡王却急急地摇头：“不...”
他竭力按住喉头翻涌的腥甜：“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
他颤抖着抬起一只胳膊，用力拍拍车壁，吩咐车夫：“去...启柯草场。”
启柯草场坐落在铁矿脉边缘，与羌落山相连，水草丰美，与齐库运河相连的汾浦江从一望无际的草场上蜿蜒而过，水流或湍急或潺潺，支流蛛网似的铺陈在草场上，遥无边际，似一条条银色的缎带。
马车颠簸，郡王无力地窝靠在马车一角寻求倚靠，竺彦青提心吊胆地虚扶着，想叫车夫慢一点，却又担心郡王支撑不到地方，想叫车夫快一点，又担心颠散了郡王这一身虚弱的骨头。
车窗外响起一串马鸣声，车帘被颠得扇动开合，透过缝隙，竺彦青看到熟悉甲胄的一角，心中顿时有了着落，迫不及待地伸手掀开帘子：“肃烨。”
魏煜川于马上侧首，冲他弯唇一笑：“让郡王出来。”
“啊？”
马车停下，魏煜川用绳子把郡王绑在自己后背上，用身体充作支柱，尽量叫郡王的臀部悬空，以此减少颠簸。
魏煜川将马头调转了方向，对竺彦青道：“你尽快赶上。”马鞭扬起，落下前又不放心地回头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
马鞭狠狠抽下，神骏放足狂奔横穿荒漠，走捷径直奔草场。
禹州军接手冶铁厂，将里面的郡军清扫干净，众铁匠师就知道自己熬出了头，个个欢呼雀跃、相拥而泣，因不满压迫而强出头被关进铁牢受尽苦楚的铁匠师们也获大赦，在禹州军的护送下，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进阳光下。
冶铁厂坐落于羌落山汾浦江下游，江水自山涧猛冲而下。
沿岸铺设多个一人高的巨型火炉，几乎铺满几十里山路，一眼望不到头，巨大的火气被窝在山窝窝里，是湍急水流都冲刷不去的炙热，形成局部热岛。
矿物质将江水染成红褐色，血水似的奔流向远方，火炉的身后是一座座巨型水轮装置。
一副副木架横跨两岸，木架上直立一根转轴，上下卧轮各一，下侧卧轮一半沉在水里，一半露在水外，卧轮一周有叶板，利用湍急水流驱动，通过转轴带动上侧水轮一齐运转，再经由曲柄连杆装置将卧轮回转运动转变为往复运动，一来一回推动岸上炉前的排囊，使鼓风效能提升。
此冶铁、铸铁装置，堪称西康国之最，魏煜川和竺彦青都是头第一次见到，被惊得眼睛都直了，魏煜川顿觉西康冶铁铸铁业有望，无需再依附他国技术。
这批装置在郡王的带领下也是才开始投入使用，效率是人力、畜力的三四倍不止。
郡王原本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便将此事告知朝廷，让朝廷放心使用，以此增强国力，但不成想，被魏尧捷足先登了。
魏煜川觉得奇怪，既然西康自己有如此先进的铸铁装置，魏尧为何还要舍近求远，长途跋涉到文蜡国去铸铁，不惜达成那样丧失尊严的交易。
竺彦青道：“魏尧难说没有其他打算。”
文蜡国仗着有全世界最好的铸铁技术威胁了西康国良久，从早些时候就对西康国要求五成原铁六成成品，狮子大开口，只是那时当家的先帝武安帝，一身硬骨，这等屈辱的赔本买卖是坚决不能做的，当即给文蜡国修书一封，只合作不买卖，不行拉倒，用了人家的技术，但也不能低三下四地白白供养，这要是喂饱了，养大了，回头反咬，西康岂不成了最大的冤大头？
武安帝可能到死也没想到，自己豁出老脸不要换来的尊严，转脸就被自己儿子踩在了脚下，这支回旋镖，终究还是扎在了自己身上。
回到马车上，郡王已是难以支撑，连上马车都费了一番功夫。
郡王靠在马车一角咳个不停，掩口的手捂不住血，不停从指缝间往外溢。
郡王咳得也费力，脑袋靠在车壁上兀自喘息一阵，向竺彦青伸出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铜制的钥匙，喉咙里像是装了一扇破风箱，呼哧呼哧地说：“这是...洛错郡，最大一间粮仓的钥匙，都是百姓的心血，怎能去养叛贼的兵马！”
郡王怒气腾腾：“我虽不是汉人，却也懂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是汉人教会我们耕种、织布，结束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我的先祖的确被权利蒙蔽过双眼，但我觉得，居高位者，百姓安居乐业...就是使命，权利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只能牢牢护住这把钥匙，不让百姓的心血、国家的财产落入贼人之手。”
他用力捏了捏竺彦青拿着钥匙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强打起精神嘱咐：“小侯爷，万事，小心...”最后一个字从喉咙里滑落，随即脑袋重重一沉，没了生息。
竺彦青不知道他在山里是怎么独自挨过逃亡的日子的，一想到他拼了命地护住怀里的钥匙，鼻头就忍不住一酸。
或许这把钥匙、那些水排装置，是强撑着他活下去的支柱，在这些东西没有交到可靠之人手上时，他是连死都不安心的。
竺彦青伸手合上他的双眼，手碰到郡王尚还温热的脸时，竺彦青心里一阵难受，眼前不自觉覆上一层水幕。
他极快地垂下头，钥匙上的血迹沾了些在手掌上，已经干了，他佯装搓血迹的动作掩饰泪眼。
但眼泪还是不受控的掉下来，吧嗒砸在掌心。
吴大人、茶耳府兵、郡王...现今北境已平，可这些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大漠深处。
不知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相聚月下，登上山顶，俯瞰这片辽阔、富足的大地，然后相视一笑。
一只大手覆上来，握住了他的后脑，竺彦青眨掉泪水，抬头冲魏煜川一笑，眼泪又不自觉漫了上来...
汉光武帝建武七年（公元31年）南阳太守杜诗创制“水排”，利用水力鼓铸，“用力少，见功多，百姓便之”——《后汉书·杜诗传》
水排装置的长相——百度
其余情节，如水排在郡王的带领下先在北境之地投入使用乃是作者为推动剧情杜撰，请勿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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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023、年轻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