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南宫第一次真正思考何为流量。

在此之前，她和任何一个想要成名的演员一样，关注自己的口碑，关注走在校园里会被多少人认出来。她也期待在她的大荧幕处女作上线之后，能够通过票房和豆瓣评论证明自己。但除此以外，对于一个尚无广告商和杂志问候的新人来说，她似乎除了埋头工作，并没有其他途径衡量自己的知名度。近年来，包括天涯在内的一些论坛，娱乐区十分火爆，可飘在首页的帖子全是重量级明星的物料，同样不能成为参考。

此刻，这些大平台的流量线就摆在她的眼前，她才知道，现在的娱乐圈业内人士，除了关注票房、收视率，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关注起网络平台的力量。

陈晖：“实际上，最先关注这些的是广告商，至于娱乐圈的业内人士，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

南宫不明白：“你是说，利用这些大门户来推广艺人？可是这些网站不像电视台，都不是主要做娱乐业务的，它们流量再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晖向她投去一道嘲笑的目光，“你是否思考过，一个明星是如何成名的？”

在电视、广播和杂志的时代，人们能看到的艺人是谁，原本是由媒体决定的。媒体总共就那么一点，能够容纳的艺人数量凤毛麟角，经纪公司只能有侧重地选曲其中少数向媒体推荐，大投入地增加他们的曝光率。观众被动地看到了他们，因为看得多了而熟知和喜爱，而艺人有了名气，便更受到媒体的欢迎，这就成了正反馈。

可是娱乐产业发展逐渐成熟，娱乐公司与媒体相勾结而产生权力划分是必然的结果，这就导致，人们能看到谁、谁火起来，几乎完全由娱乐公司决定。这就是娱乐圈拉帮结派阶级分明的原因，想要打破这样的结构，必然要开辟一种无法被娱乐公司控制的媒体。

“也就是自媒体。”陈晖将手机中的推特呈给南宫看，“人人网模仿Facebook，不过这几年愈发四不像，在我看来命不久矣。而新浪微博、腾讯微博这些，模仿的是推特，倒是很得其神韵。”

南宫自然是知道推特的，不过因为有墙的缘故从未上过。陈晖给她看的，是日本一女团成员被欺凌的消息被匿名曝出的推特，这条被转发达到十万次，对于日本的体量来说，已经相当于大众媒体的传播度。

陈晖说，他曾经也想过，将圈内的种种潜规则爆料出来，以此推翻某些老资格人士对这个圈子的统治。可是后来发现爆料无门，即便是贴吧论坛，这些地方也已经被各大公司的力量控制，删帖迅速，甚至根本过不了审核。要说他思想上的转变，还要多亏了南宫的帮助。

“你还记得你们刚入学的时候，你、亦青和另一个室友的自拍吗？”陈晖说。

那次为了证明安亦青良好人际关系的自拍照，被发在人人网和新浪微博上，都得到了广泛的回应。陈晖当时还在发愁，要如何才能成功对一些同学针对安亦青的恶意进行公关。这事不大也不精彩，没有任何媒体愿意报道，可若放任不管却极为磨人。谁知几个年轻人自己的行为却完美完成了自救。

由此他意识到，在一个类似推特的平台上，当普通用户足够多，人们的话语便是删不干净的，没有任何一种权力可以完全堵住悠悠众口。

平民化的自媒体平台一定会火起来，而且看流量趋势会火得很快，它将会成为由下而上制约娱乐公司权力的巨大力量。圈内的不良现状将无处躲藏，一些躲在背后的“德高望重”人士会被连根拔起，而艺人们也不再依靠公司的包装，可以在自己的账号上随意表现自己，只要你足够美好或有趣，就一定会被观众发现。

南宫畅想着这样的一副图景，不免觉得那样的未来美丽过度，美得不敢置信，而美丽之余有隐隐地给她带来一些心慌。只是为何心慌？她尚且不得而知。

不过，未来是否会变成这样，她一个还没毕业的小演员可管不了。她最在意的，只不过是陈晖要如何解决安亦青被父母封杀的燃眉之急。

陈晖：“一旦自媒体成了气候，自然没人能封杀亦青。”

南宫心头生火，“说了半天，你就是守株待兔，想坐等大环境变化？自媒体要成气候，要等到——”

陈晖：“相信我，很快。不过，这种下克上的方式在中国到底能不能行得通，还需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站出来。这个人需要成为大娱乐公司封杀的焦点，然后由我们运作，鼓动网友一起对抗娱乐公司。如果成功了，这个人的正名就将标志着自媒体时代的到来。”

南宫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如果’成功……”

陈晖耸耸肩，“舆论这种事，谁也说不上个定数。要不然怎么说这位会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

“你打算坑谁？”

陈晖的目光从自己的电脑屏幕转移到南宫的脸上，定定地望着她，南宫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

“南宫雪殇，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大晚上将你接到这里来，还将这么重要的计划讲给你听？”

南宫的腿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她努力保持冷静，扯扯嘴角，“我？我怎么可能被大娱乐公司封杀？”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南宫笑出声来，可是脸上笑着，眼里却充满了恐惧。她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谁知这一退，撞上身后一个人。原来她精神紧张，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陈晖身上，竟然没注意到办公室里又进来一个人。

“当心。”来人是个声音温柔的女人。

女人一身休闲装，端着两杯奶茶。她请南宫在一侧沙发上稍作，并将一杯温暖的奶茶递给她，另一杯给了陈晖。接着，她坐在南宫身边，工作牌在胸前晃了两下。

南宫一见着她就觉得眼熟，此时看清了工作牌上的字，才将她和记忆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对应起来——杨潇，地娱传媒的经纪人，在年前那次杀青宴会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如果不是当时此女一直和许茗的经纪人攀谈且一脸狗腿的样子，南宫完全不会注意到她。

杨潇尴尬地看了陈晖一眼，对南宫说，“你别怕，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绝不会勉强你。”

“你闭嘴。”陈晖皱眉说道，杨潇虽听令，却面露难堪。

陈晖告诉南宫，他之所以会选择她，也是看在她是安亦青的朋友的面子上给她一个机会。这次不论将谁推出去，敌对的大娱乐公司都将是华泰，因为他暂时还不想和大陆的娱乐公司正面对着干。第一次尝试，要挑软柿子捏，而对着近期某些港星的过分言论渐渐被暴露于贴吧，国人刚好需要一个发泄口，华泰如今仍不知死活地气焰强盛，是个再方便不过的靶子。

“到时候，所有华泰的艺人和作品都要跟着遭殃。但如果你愿意帮我，不论华泰会不会主动和你解约，地娱都会有资深经纪人签下你，帮你负担违约金，这对你的事业有利无弊。”

陈晖先给了她一个警告，然后开出一个绝佳的条件。这毕竟是人生大事，又透着危险，南宫一个仅二十岁的姑娘完全不敢决断。

就在她犹豫之时，陈晖又说：“你将成为中国大陆第一个流量艺人，同时还会帮助亦青摆脱困境。不，你帮的不仅是亦青，还有其他被捆住手脚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你自己。”

办公室里的挂钟指针咔嚓咔嚓地行走，南宫握着奶茶杯子，手心不住地渗出细汗。陈晖和杨潇倒是非常耐心，安静地由着她浪费时间。

在南宫保持沉默的时间里，她曾有过疑惑和埋怨，这种事为什么会找上她？又为什么要让她做决定？她明明前景一片大好，为什么非要被卷进来？可是她随即想到了当年刚刚入学时，全班自我介绍的场景。

那时候，她和安亦青还不算很熟，仅仅是同宿舍以及军训排在一起的缘分。安亦青穿着军装站起来，腰身纤细而挺拔，她说自己不求成名，不求像港台明星一样众星捧月，理想是成为业内有口皆碑的人民艺术家。

这可算是个身为可笑的话。在她之后站起来的南宫，看到大家嗤笑的样子，大声说：“那我的理想就是成为连人民艺术家都交口称赞的人民艺术家。”

安亦青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望着她。

……

最终，南宫的回答是拒绝。她说，不论是这件事的风险还是收益，她都承受不来，她只想踏踏实实演戏，也许有一天能成为人民艺术家呢。

杨潇送她下楼，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什么毛病，总是在一边唠唠叨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杨潇似乎没有听见南宫下楼梯的脚步有多沉重，她像是个导游一样为南宫介绍着地娱传媒。

“原来地娱是音乐方面比较厉害，07年之后音乐市场不景气，但是本来影视行业的蛋糕划分早就完成，地娱很难争取到甜头。”她口中的陈晖，像是个用于逆流而上的王子，“现在影视这边基本只有他在做了，其他经纪人主要都在做选秀——方周你知道吧？”

南宫随便点了点头。杨潇因为被回应了，声音更加愉悦，“当时方周多火啊，现在也是糊了好几年了。如果自媒体秩序构建起来，可能就不会再有真正意义上的‘糊’，每个艺人都会有一块展示的空间。”

南宫停下来，充满敌意地望着她。她说了那么半天原来也只是在为陈晖帮腔，这一下子让南宫对她的好感归了零。

杨潇挠着头笑道：“你别生气。我都说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们不会为难你。陈晖会换个人来做的。”

可是，虽然拒绝得很彻底，在回学校的路上，南宫却一直忍不住地想：如果没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你和安亦青，还要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娱乐圈里攀爬多久？这样的环境下，你们真的能成为人民艺术家吗？过去和现在正在被人们标榜的那些人民艺术家，不乏在圈中呼风唤雨、解权势打压弱小之辈，他们真的能配得上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吗？你们真正想成为的人民艺术家，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这之后的几天，无事发生。就在南宫快要怀疑那天晚上的一切的真实性时，天涯的一个帖子打破了沉默，仿佛在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

该帖子的标题是“八一八北电在校生许茗的上位路”，帖子里放出了许茗即将主演优创传媒新电影《同桌时代》的消息，说这个许茗业务能力不算突出，尚无任何作品，颜值也不十分亮眼，之所以能有如此好的资源，都是因为身后靠山。

楼主贴出许茗和优创传媒某高层领导单独吃饭的多张照片，照片中人所穿的衣服显示，这并非一次偶然的饭局。紧接着，帖子又挂出了许茗之前的早恋、自生活不检点行为，明明并非十恶不赦，却盖出了上百层楼。

南宫想起陈晖说的话，这帖子没有被删掉，说明许茗的经纪公司优创传媒尚未能控制天涯。

不过，若仅此一贴，影响倒是不大。要命的是，不久之后的一个大早，南宫醒来时发现一个新帖子给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许茗被《同桌时代》剧组撤掉了，女主角换成南宫，大快人心。”

南宫一脸懵比，她作为八卦的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一个电影女主角的大饼砸在脑袋上。她马上联系经纪人，对面听起来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确实，这是昨天晚上剧组刚跟我谈好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南宫一口气差点呛死自己。

“这种时候不要讲什么友情。”经纪人不耐烦地说，“原本女主角的人选就没有确定为许茗。这部戏虽然是优创的企划，但是投资里咱们华泰占大头，原本就有定女主角的权力。现在许茗名声不好，更不可能演。”

经纪人又警告，“这帖子应该是优创的人自己发的。他们内部有人觉得你抢了截了许茗的角色，要害你，你最近务必谨言慎行。”

南宫挂了电话，总觉得经纪人给出的这个猜测十分存疑。此时，杨潇说的最后一句话从她的记忆中泛起，她心中有种猜测，令人不安。

“陈晖会换个人来做的。”

换成了谁？

她翻阅着论坛里的评论，这些匿名网友们一水地表示普天同庆，捧她踩许茗，她看着十分扎眼。

不久之后，她从经纪人那里得知事情有变。许茗这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姑娘居然勇敢了一次，向剧组求到了重新试镜一次的机会，试镜就在今天上午，优创传媒。南宫没来得及细想，立马赶了过去。

在剧里优创传媒所在的写字楼几十米的地方，南宫看见了坐在路边的杨潇。她捂着额头正在听电话，看起来很是沮丧，低着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南宫走进了，杨潇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接近。

“陈晖，真的要这样吗？我还是觉得这样对她太不公平……”杨潇的声音渐渐变成了蚊子声。

她挂掉电话，颓然坐了一阵，抬手抹了抹眼睛，站起来的时候，猛然看见了不远处的南宫。她脸色一红，满眼的慌张。

南宫走过去挡住她的去路，“你们要做什么？对谁不公平？”

杨潇：“跟你没有关系了，南宫。”

“你们把人选换成了许茗。”南宫声音颤抖，仍然不是很愿意相信，“这是她第一个角色啊，凭什么要让她遭殃？！”

“因为她刚好合适。”杨潇的双眼红红的。

南宫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轻笑一声说：“我要跟陈晖通电话。”

……

南宫走进优创传媒的时候，心里慌得不行。她唯一怀揣着的，只有陈晖刚刚的承诺：制造出足够的戏剧冲突，成为中心人物，保你前途无忧。

可是要怎么制造戏剧冲突？她又不是编剧专业，最多学过戏剧赏析课。

即将破开那扇门之前，杨潇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她，往她的手里塞了两套土气的中学校服，南宫拿着校服不解其意，可是门却已经开了——是杨潇帮她打开的。杨潇的双眼满怀着坚定，诉说着对她百分百的信任。

南宫在房间内众人的讶然中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穿着日式中学校服裙的许茗，许茗正尴尬地站在一众人的面前，裙子很短，双腿很美很长。南宫看到这番景致，顿时明白了手上的校服的用途。

……

讲到这里，霁闻溪眯了眯眼。艾莉发现了这个细节，笑道：“盲生你也发现华点了？”

当时太紧张，作为南宫时，她未曾深入过脑，现在回忆起来，这显然就是个局。杨潇坐在那里就是在等她，而那两套校服更是早就为她准备好的。要坑的人从来没变过，一直就是南宫雪殇。

霁闻溪点点头，又摇摇头，“即便你当时发现了这是个陷阱，也还是会往里面跳。你就是这样——”

艾莉默契地接道：“一个善良的人。”

霁闻溪：“蠢。”

艾莉：“……”

后面的事情，因为被完整拍下来传到了网上，因此当时正在做偶像的霁闻溪也是知道的。

艾莉摸着下巴表示好奇：“你当时看见你女神我，身陷风波，是个什么想法？”

霁闻溪双臂一叠，较远的距离使得艾莉不能确定她是否有一瞬间露出了笑容：“你想听实话？”

艾莉：“当然。”

莫名地，霁闻溪开始玩起了手机。她调出音量，提示音表明，她打开了一个听歌app。半晌，她抬眼说：“我那时很遗憾没能在你身边。”

艾莉愣了，没想到她居然冷不丁地煽情。霁闻溪深深地凝望着她，眼里似有她意料之外的痛。艾莉觉得气氛有点胶着，不由得咳了两声。

“我心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你，把当时表演给他们看的内容，为我现场表演一遍。”霁闻溪说，“现在就很合适。”

说着，她按下了app上的播放键。魔性的乐音在房间中绕梁不止：“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

艾莉：“……”

在火车上发的这章，感谢之后再补上，笼统地谢谢大家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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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后生（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