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春里，沈瀛磨蹭了半晌，依旧没有想要点菜的意图，自顾自在清洁餐具。

总经理敢打包票此人是个妥妥的处女座，而且绝对还是洁癖晚期患者。

他对身边的美女服务员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心领神会，捧起一本厚实的菜单递给他。

他提脚上前一步，将菜单双手递到沈瀛面前，毕恭毕敬地问：“先生，要不要先看一下菜单？”

沈瀛抽过纸，细致地擦拭了一遍锃亮到能当镜子使用的餐具，淡淡地问：“你们不能自己排吗？”

“这个……”总经理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正常，“我们不知道两位的忌口，怕到时候端上来会闹得不愉快。”

沈瀛面对溢价严重的菜单，轻轻叹息一声，“……让宋域来点吧，我看不懂。”

“啊？”总经理一脸懵逼，绞尽脑汁地琢磨了一下，正常人为什么看不懂的菜单，忽然，他灵光一闪，“您是需要外文菜单吗？”

“……”沈瀛感到一阵闹心，可能是他表述的太过粗糙，以至于对方难以正确解读，他挫败地将用过的纸巾摆在盘子里，“还是我自己来看吧。”

“好，”总经理听闻，立即把手里伸出去菜单塞进沈瀛的手里，“我看您眼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

沈瀛拎过菜单，颔首应了一声，胡乱翻阅起来。

“您的口味偏好是什么？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总经理语气里稍微掺杂了少许洋洋得意的调子，“我们这里的后厨人员，都是从世界各地挑选出的顶尖高手，保准能让您满意。”

沈瀛听见“顶尖高手”四个字，指腹轻轻按压住书角，他觉得这位总经理在向他简述各大门派的武林高手。

总经理瞥了一眼菜单的内容，伸手指了指上面的几道菜，唾沫星子横飞地同他推销这些价格昂贵的美食，恨不得自己帮他将这些贵得出奇的菜挑出来。

沈瀛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但始终没有同意将这些菜列入备菜区。

忽然，他的耳朵听见车轮磨擦瓷砖所产生的咯噔声响，觑着眼向门外一瞟，只见方才那辆推过去的餐车如今调转方向奔着他而来。

服务员推着餐车闯入众人的视野，就在总经理拦住他的脚步，准备将菜往外推的时候，他硬着头皮解释，“总经理，这是铃兰田的客人转送过来的菜。”

总经理震惊，“啥？”

“哎呀，真不好意思，谢二有突发事件需要紧急去处理，这些菜我想着他也没办法解决，就给全部顺过来了，”宋域慢慢悠悠地走进包间，“费用记在我的账上。”

沈瀛合上厚重的菜单，“啪”的一声掀起的气流，搅动他额前的碎发，轻轻地擦过纤细的镜架。

到嘴的鸭子飞了，总经理欲哭无泪。

他本以为今天能薅到两个富二代的大单生意，怎么说都能挣个上百块钱的利润，却万万没料到半路杀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真是“天时地利人不和”的一大典范。

他哽咽了一下，失望地收起沈瀛递还来的菜单，“哦哦，好的。”

宋域凑近总经理身边，低声询问道：“你们跳舞的人呢？”

总经理悄悄道：“这不是督导组来京海了嘛，老板要我们低调一点，减少铺张浪费，所以暂时停止了这项服务，您如果想要看，估计要等督导组走之后了。”

宋域扫一眼尚未合拢的菜单，瞥见柠檬茶的价格，忍不住揶揄道：“你们这看起来也没低调什么，一壶柠檬茶都近百了。”

总经理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但减少了铺张浪费嘛。”

“关铺张浪费什么事？”

“减少了人力资源的浪费嘛，她们都去后厨洗盘子了，正好省下了请洗碗工的钱。”

宋域牙疼，好心黑的狗资本家，是个人都想不出来这样勤俭节约的办法。

“……真心脏。”

总经理明显没明白宋域的意思，以为他在说桌上的餐具，“确实，她们根本洗不干净盘子，真心脏。”

服务员将餐车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稳稳当当地摆上桌，宋域扭头不见夏天进来的身影，疑惑地向外探出脑袋，只见夏天缩在门外，埋进胸口的脑袋差点把自己憋死。

“站在外面干什么？”宋域一把拽住夏天的衣领，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提进了包间，“有什么好拘束的？都是认识的人，进去找个地方坐，大大方方的。”

夏天：“……”

沈瀛在椅子里抬头，撞上夏天怯怯的眼神，下一秒，夏天如触电般猛地缩回脖子，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眉头微蹙，觉得夏天对于他的出现表现得好生奇怪，似乎在对他保持着莫名其妙的忌惮。

宋域似乎没有觉察出夏天的异常，转身走出包间，大跨步向铃兰田里的谢幼年靠近。

正巧此时，谢幼年与他有感应似的，双手插兜迈出铃兰田的房间，一转身，撞上了对面那人朝他走来的身影。

“宋爷，这是打算留我吃个饭？”谢幼年转动手里的车钥匙，眉开眼笑地问了一嘴。

“我有客，不见生。”宋域不厌其烦地再度强调了一遍。

“小丫头片子都能见，我就不能见了？藏美人怕被兄弟惦记上？我倒要看看这美人是何方神圣。”

谢幼年绕过他，向前走几步，站在门缝里窥探包间里的人，一眼认出这人就是上次在丽格拉酒店与宋域在一起的人，长得挺好看的，是个漂亮的男美人。

他记得好像是什么……沈顾问。

宋域拉谢幼年回来，肩膀挡住他的视线，“有什么好看的？”

谢幼年瞪大眼睛看他，觉得他审美畸形，“能不好看吗？好看死了。”

宋域牙疼，吓唬道：“小心他挖你眼睛。”

“美人怎么会挖人眼睛呢？我只知道会偷人心，”谢幼年笑了笑，见宋域浮现出愠色，目光逐渐阴沉，后知后觉地感到什么，呼吸陡然一凝，试探着问，“吃你软饭的？”

“啪嗒”一声，包间里似乎有东西碎掉了。

宋域听见响动，回头去看，只见沈瀛的脚边正躺着一只四分五裂的杯子，顿时明白谢幼年没带脑子的话被他听见了。

不是，哥们你怎么能长嘴啊？

总经理：“！！！”

两位作陪美女：“！！！”

沈瀛：“……”

宋域牙更疼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捂谢幼年的嘴，“他像吗？”

“你吃他软饭啊？”谢幼年更震惊了，不知道沈瀛有什么通天的能耐，“他谁啊？下一任元首啊？”

宋域一默，青筋暴起，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什么思想啊？”

谢幼年拍掉他的手，震惊地问：“你跟他还是他跟你啊？”

“你说呢？

“我不敢说，怕你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崩塌了。”

“那就别说了，”宋域后退一步，双手插兜，“你等下把行车记录仪里，那个女孩撞你车的监控画面调出来给我看一下。”

“嘶，”谢幼年牙疼地咧嘴，拿出自己影帝级别的演技，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心脏，“您是不信任我的人品吗？我们这些年的情分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碰瓷的小丫头片子？就因为嫌疑人的情分？！”

谢幼年如此一顿夸张的折腾，倒显得宋域是个吃干抹净就翻脸不认人的渣男。

宋域瞪他一眼，“你别往我脑袋顶上扣屎盆子，你是个什么德行，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只管把东西发给我就行。”

“嘶，你可真是我兄弟，比我哥都了解我，”谢幼年捂住自己被恩赐的脑门，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行，好歹我们两人几年的交情还大过了那个嫌疑人的情分——等我到了家，就把监控给您原原本本地传过来。”

宋域不知道谢幼年为什么小心眼地揪着“嫌疑人的情分”不撒手，但此时他也不想去追究这些琐碎的小事，“谢了。”

“客气什么？我们两关系比钢筋都坚不可摧，”谢幼年性子爽快，待人也算不总端起自己“谢氏二皇子”的高架子，在乌烟瘴气的富贵圈子里，他还能称得上是一个出尘，“但凡是需要我的地方，您就随便驱使，我这人随叫随到。”

宋域低笑了几声，“你哥要听到这话，抄起打马的鞭子就要给你整顿大刑吃吃。”

包间里，服务员重新拿来一只玻璃杯给沈瀛还上，总经理也找人来清扫走了地上的玻璃渣。

沈瀛没有说话，默默地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喝，视线从杯口投出，停留在包间内紧闭的一扇磨砂门上。

下一秒，“咔嚓”一声在沈瀛身侧不远处响起，只见卫生间的门被人推开，夏天从里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低着头，捏着手指，不去与沈瀛对视。

服务员见夏天出来，又找来一套崭新的餐具添上。

沈瀛好意地替夏天倒上一杯茶，却不去倒宋域的那一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过来坐。”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够传出包间，让还迟迟未收起话匣子的宋域听见。

也不知道这句话在说给谁听。

整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除了端坐在席的沈瀛，就剩下踌躇不前的夏天。

夏天觉得他在说自己，硬着头皮，姿态僵硬地坐进为她单独添上的一把椅子里。

“喝茶。”沈瀛指了指夏天面前的水杯，夏天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慌忙照他所说端起水，一口气咽了下去。

他眉峰轻轻一挑，再次替她斟了一杯，疑惑地问：“你很怕我？”

夏天吓了一跳，慌忙摇头，矢口否认道：“没有！”

沈瀛一挑眉，“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忌惮我？”

“不是，”夏天继续否定，“我……没有忌惮您。”

沈瀛盯着夏天的脸没有吭声，看得夏天胆战心惊，他的余光瞟见门口昂首阔步闯进来的人影，垂下眼，抬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下。

“都等我呢？”宋域拉开椅子就坐，大大方方地拿起筷子，“吃吧。”

沈瀛一动不动，就端着茶在那里坐着，也不看他。

宋域见状，筷子在半空里悬住，知道他在恼火，汗流浃背地问：“都不合口味？”

沈瀛不予理会。

夏天眨眨眼，疑惑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不明白自己不过上个洗手间的功夫，怎么天就变了。

宋域咽了一下唾沫，在心里把谢幼年骂了个狗血淋头，冲着沈瀛赔笑道：“他的脸和屁股长反了，说的话都是放屁，你别往心里去。”

沈瀛：“……”

宋域举手投降，哄道：“都是我跟你，我吃你软饭。”

夏天：“？！”

闻言，沈瀛这才有了好脸色，放下茶杯，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宋域松掉一口气，讪笑着伺候沈瀛用菜，疯狂朝他盘子里堆食物来赔礼道歉。

“你尝尝这个，这个是他们的特色菜。”

“虾是从国外空运过来的，肉质鲜嫩，和普通的不一样。”

“这个菜纯天然无污染，绝对没有科技与狠活，你尝尝。”

夏天盯着他们之间宛如情人之间的交流，犹豫片刻，还是拿起筷子夹走了自己面前的一粒樱桃，比沈瀛更秀气地放进嘴里咀嚼。

一口咬下去，没有意料之中的水果甜味，更像是动物的内脏。

宋域留意到夏天的疑惑，出声道：“那应该是鹅肝。”

夏天红了脸：“……”

她吃过猪肝、鸡心，今天还是第一次尝到鹅肝的滋味。

宋域的视线刮过夏天的脸，漫不经心地问：“夏天，你跟我讲讲，今天跑上马路究竟是为了什么？”

夏天攥住的筷子在空中一顿，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就是走得急，没有注意到车。”

“你是在哪段路遇上的谢二？”宋域恍然觉得自己描述的不够清楚，随即，他又补了一句，“就是方才那个人。”

夏天咬了咬唇，嘴里像是含了根胡萝卜般的回答，“……棺材片区。”

沈瀛的目光陡然一凝，动作停了一瞬，但在外人看起来，他并未对夏天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半分猎奇。

宋域停下了手里的扫荡行为，问：“收拾你叔叔的东西吗？”

“……”夏天缓缓低下脑袋，缄口不言。

“看起来也不像，”宋域自言自语，眼睛忽然一眯，猜测道，“不会是有人约你到那里去吧？”

夏天的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煞白，手脚冰凉，冷汗都滚下来，紧握住筷子的手倏地一颤，筷子“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宽敞的包间内传开。

她哽咽了一下，含糊地说：“没有。”

沈瀛放下自己手里的筷子，正准备弯腰帮夏天捡起来时，夏天抢先一步，在他的手指触及到此时提前夺走了筷子。

夏天飞速冲沈瀛道谢，仿佛恐惧着与他的接触，“谢谢警官先生。”

沈瀛的眼睛霎时间眯起一点，眼尾闭合成一条墨汁勾过边的线条，端量着夏天的一举一动。

他没说话，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要服务员给你再拿一双新的筷子来，”宋域说，“服务员，麻烦换一双筷子。”

夏天看向宋域，肌肉僵硬地扯出一抹笑，“谢谢宋警官。”

十几分钟后，宋域在前台结完账，眼睛都不眨地消费掉四千四百六十二，仿佛这些钱只是大风刮来的一串数字。

夏天震惊地看着四位数的天价账单，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就需要她在大街上辛辛苦苦发两个月传单的工资。

总经理笑脸相送，快步上前摁住电梯，“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宋域应了一声。

观光电梯载着三人抵达地下停车场，沈瀛去了洗手间，留下站在车旁边的两人单独相处。

宋域瞥一眼夏天胳膊上呲牙咧嘴的纹身，又发现她没被衣服遮住的脖子也露出一小点刺青，蹙了蹙眉，略带严肃问：“小孩子在身上弄一个大花臂干什么，觉得蹲在花坛上抽烟的社会青年非常吸引人吗？”

夏天抿抿唇，指尖小幅度地痉挛，低垂的眼睫也不受控地抖动几下，她提了提衣领，将手指藏进袖子，企图挡住那些花纹。

宋域迟迟不见她出声，没有强迫她回答，替夏天拉开车门，“我送你回家。”

夏天低垂着脑袋，点了点，乖巧地钻进了后座。

宋域关上车门，拉开驾驶座的门把手，屁股刚坐稳，身后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是夏天在说话，“我其实也不怎么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折腾这些？”宋域反应过来她在说这些纹身，回过头，“自己给自己添堵？”

夏天又不回答了，“……”

宋域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正过身体，安静地坐在车内玩手机，等待沈瀛回来。

夏天迟疑片刻，缓缓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后视镜里宋域的脸，搁置在大腿上的手攥紧了衣服下摆，脑子里细致的评判着宋域此人的可信程度。

最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严肃且凝重地问了一句，“宋警官，我能信任您吗？”

夏天此话一出，宋域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锻炼出来的第六感本能地拉起警报，眯了眯眼，知道夏天身上绝对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当然可以。”

“我之前见过那位警官，”夏天似乎觉得此话不够严谨，又接着说了一句，“在几年前就见过一面。”

见过沈瀛？

宋域一愣，不知道夏天故意提及这一点是为了什么，但看夏天时不时关注车外的动静，隐约感觉里面大有文章，“在哪里？”

夏天顿了一下，似乎在害怕被听见，眼睛瞥向窗外，仍旧没有看见沈瀛归来的身影，“新寨山，我在新寨山见过他。”

平地一声雷。

一时间，宋域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闷雷，不由分说地将他打了个七荤八素，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从未想过的答案乍现在他的耳畔，牵涉出来他提及便是一阵隐痛的伤疤，鲜血淋漓。

新寨山……

为什么会是新寨山？

新寨山，一切恶意的源头，犹如一具腐烂的猛兽尸体，就算失去了灵魂的驱使，也弥散着恶心的冲天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