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沈瀛重复上午的教学内容，黑板上留下的字迹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变换了教室。

他掀起眼皮，瞥过中央亮着一点红光的监控，敏锐地觉察出它的背后有人正在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沈瀛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正面性质”四个大字，突然走下讲台，昂首阔步地靠近后黑板，随着学生脑袋机械地扭动，他镇定自若地拎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

反面性质。

面对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他从从容容地自圆其说，“每个人都有两面性，正面摆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外表上，反面则偷偷摸摸地藏在皮肉之下——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沈瀛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抬头刮过监控，果不其然，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调转了方向，现如今正垂下头颅，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的身影。

沈瀛：“……”

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监控刻意来监视任课老师呢？

沈瀛提脚返回讲台，继续授课，刚才被他临时添上的一段话，成了一个即兴小插曲，并与任课内容巧妙地融为一体。

时间发疯似的向前狂奔，下课铃声再次卡着沈瀛的结尾拉响，不得不说在掐算时间的方面，沈瀛是个不可小觑的老手。

“我不喜欢留作业，而且这门课全靠你们自己的感悟，手写下来的内容喜欢弄虚作假，与你们大脑所吸收的知识或许截然不同，但我仍旧希望你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下课。”沈瀛说完，抱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走出教室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在他折返回办公室时，从校长办公室的方向陡然闪出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大夏天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神经病见了都要认定为他为同类。

沈瀛脚步倏地一凝，抬头注视着异常行为的“粽子”，对他这般与众不同的行头十分在意。

“粽子”或许是行事匆忙，并未留意到站在转角处悄悄端详他的沈瀛，他抬手扯了扯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宽大口罩，冲办公室里的人说了一两句，随后着急忙慌地沿着走廊离去。

沈瀛的目光在每一层暴露在外的楼梯间飘荡，只见“粽子”在一楼底下四处张望了片刻，毫不犹豫地冲入烈日的炙烤里，火急火燎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好奇怪，这人为什么会是这种打扮呢？

他找陆践行究竟是为什么呢？

然而，就在沈瀛低头思忖“粽子”可疑行径背后所暗藏的目的之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无厘头地冒出一种被人窥探的不适感。

不同于此前在教室上课时，那种正大光明的监视，这种更为阴鸷且锋利，好似一把舔过无数鲜血的大刀，对准了他胸口规律跳动的心脏。

沈瀛抿抿唇，觑着眼去看身侧的窗户玻璃。

玻璃透亮，倒映出天台上那条狭窄的空隙里的境况——

一只不安分的眼睛凶巴巴地瞪出，仿佛是镶嵌在其中的诡异石头，经过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好似要从逼仄的孔洞里炸出。

沈瀛状似无意地一抬眼，径直朝着孔洞看去，但那里又没了可疑之处的踪影，就像眼睛不过是一只燕雀匆匆掠过的身影。

沈瀛依旧伫立在原地，不气馁地死死盯住孔洞不放，好似与它较上劲，非要看出些马脚才肯善罢甘休。

或许就是这样的坚持不懈引得躲藏在后面的生物束手无策，它只好举手投降，两只爪子灵活地跳上防护栏，稍稍歪一下脑袋，小小的圆眼深深地看了沈瀛几秒，扑棱着两侧的羽翼，冲天而去，抛下一根随风飘荡的羽毛与甘拜下风的鸟鸣。

注视着罪魁祸首灰头土脸地逃跑，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再次循着那条孔洞望去，隐隐透出一缕细微的光芒。

又是鸟吗？

沈瀛垂眼考虑几秒，提脚继续朝前方的楼梯口靠近，在可上可下之间，他没有照常选择下楼，返回对面的办公楼，而是朝楼上的天台逼近。

他想要从这里看看对面的天台上，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步，两步。

就在沈瀛逐渐迫近顶层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楼底下传来，快速向着他逼近。

沈瀛恍若未闻，继续向上挪动脚步。

“沈老师，你要的包我给你拿来了！”

刘方全追上来，嘴里喘着粗气，仰头透过楼梯之间一拃长的距离去望沈瀛的身影。

沈瀛不得不停住脚步，抬头向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天台窗口观望了几眼，就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一探究竟了。

刘方全来得太过及时了。

他正在思考刘方全动作如此之快的原因时，余光恰好瞟见挂在楼道口的监控，探头又一次非常巧合地对准了他的脸。

一瞬间，沈瀛脑中灵光乍现，嘴角荡起一抹寓意不明的浅笑，将一切都了然于胸。

刘方全一只手拎着崭新的黑包，一只手握着扶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沈瀛身后，不等喘匀粗气，一手死死拽住宋沈瀛的胳膊，阻止他继续向上的步伐，“沈老师，这是你要的包，我正准备给你送去办公室。”

说完这段话，刘方全强硬地在沈瀛的手里塞入一只崭新的手提包，带着他朝楼下走。

沈瀛笑道：“谢谢刘老师。”

他跟随刘方全的脚步向下，深深地凝视了天台入口片刻，在它彻底被水泥台阶遮掩后收回了目光。

刘方全一路上都未曾松开手，扯着沈瀛直奔向办公室，讲着学校里乱七八糟的规矩。

明眼人都能瞧出天台上绝对藏着不得了的东西，沈瀛表面上认真听着刘方全的话，实际正暗自盘算应该如何避开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进入其中。

刘方全站在办公室门口，又对着沈瀛严肃地叮嘱了几句话，“那天台你最好别上去，里面都堆着乱七八糟的工业废料，而且这些年的风吹雨打，防护栏都生了锈，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

沈瀛点点头，“嗯，好的。”

刘方全拍了拍沈瀛的肩膀，转身时与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飞速交换了眼神，风风火火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沈瀛若有所思地盯着刘方全远去的背影，几秒后转过身子，提脚迈进办公室。

刘方全透过正对面的瓷砖去窥探沈瀛的动静，直到隐约瞧见瓷砖里原本衬出来的一抹黑色荡然无存，他才猛地刹住了脚步，回头去看沈瀛方才站过的方位。

在确定沈瀛离开后，他的脚尖出乎意料地改变了方向，快步走到另一边的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楼上跑去。

【校长办】

刘方全在门前停住脚步，伸手敲了敲门，嗓子里咳出几声响动。

下一秒，紧闭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手忙脚乱的碰撞声，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一起成倍数放缩过的世界大战，半晌之后，这声势浩大的行动才偃旗息鼓。

屋里传出陆践行沉闷地声音，“进来。”

刘方全白眼翻得颇有灵魂，一手握住门把，推开后提脚迈了进去。

就在开门的那一霎，一股烟草烧焦的刺鼻味道掺杂着少量猪油味，争先恐后地冲出了拉开一条宽敞通道的门，一股脑地扑向刘方全。

陆践行伸手拉开窗户，再次开辟出另一条透风的路径，让异常的气味能消散得更快一些。

刘方全在原地等待了少顷，直到房间里的气息散了个七七八八才顺手合上了门，目光戏谑地望向桌上摆着的烟灰缸，意味深长地问：“飞行员，就这么按耐不住要去飞行了？”

“你别笑话我，”陆践行丝毫不去遮掩自己残余下的东西，嗤笑着看向刘方全，“你总不是偷偷摸摸的在厕所在溜麻？我每次进去都能闻到一股恶心的奶香味，要不是我提前在卫生间点了檀香，指不定就被起了疑心——不过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学生都不敢去用厕所。”

“哼，我现在可不敢了，”刘方全四仰八叉地窝进松软的沙发里，没好气地说，“你是脑子坠机坏掉了才招进来一个定时炸弹吗？”

“你说谁？”陆践行倚靠在窗户边，仔细想了想，陡然间大彻大悟，“你说那个沈瀛啊？”

“不然呢？”刘方全努努嘴，“他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货色，几次都差点发现我们的秘密，你小心玩火**。”

“他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大不了就像之前那个姓曾的女人一样，随便扯个由头把他做了去——你就是喜欢杞人忧天，好心告诫你一句，这种样子活不长久。”

显而易见，陆践行没有将沈瀛这种表面看起来文绉绉的人物放入眼中，毫不迟疑地认定他成不了气候。

刘方全冷笑一声，“呵，到时候你在他身上栽了跟头，就会后悔今天轻描淡写说出的这句话。”

陆践行眉目间浮现出愠色，他最不喜欢有人对他的为人处世品头论足，甚至是忠言逆耳也不乐意。

“你今天是溜麻把脑子磕成脑震荡了吗？居然跑到我这里来指手画脚！”

逼仄的房间里，登时鸦雀无声，空气里逐渐冒出火星焦糊的味道，再添一把火就能熊熊燃烧。

这般剑拔弩张的光景持续了良久，最终以刘方全的撤退而落下帷幕，陆践行洋洋得意地瞪着他，姿态里充斥着耀武扬威的架势。

刘方全双手抱胸，眼角眉梢都挂着“不与傻逼计较”的字样，“今天你还要感激我，如果不是我拉住了沈瀛，你随手丢在天台上的货早就被他发现了。”

“切，这有什么好值得拿来邀功请赏的？”陆践行不以为然，在房间里的味道彻底失去踪迹后反手拉上了窗户，“那边培养出来的‘瑞士军刀’在上面恪尽职守，出不了大乱子。”

“哼，希望结果和你一样乐观。”刘方全冷嘲热讽地瞪了陆践行一眼。

陆践行冷静片刻，面无表情说：“傻逼，你以为我愿意招他吗？督导组已经抵达京海，我们这些年意外死亡那么多学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彻查到我们头上，我们需要一个心理辅导员来打掩护，做好面子工程。”

刘方全也收了火气，叮嘱道：“督导组离开后，必须立即把他开除。”

陆践行挥挥手，“放心，我会的。”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转瞬即逝，随着上课铃的一声令下，所有站在门外的老师整齐划一地踩着点走进教室，开始了枯燥无味且周而复始的工作。

【S-1】

然而，就在沈瀛走进新的班级，重复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时，无法被提前预测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瘦弱的女学生毫无征兆地开始脸色苍白，努力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如同濒死的鱼般吸着氧气，一手紧紧攥住桌子边缘，一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好似在下一秒就能栽倒下去。

周遭的学生都错愕地盯着女学生痛苦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触碰她。

沈瀛快步冲上前，一把扶住女学生僵冷的胳膊，飞速询问：“你是有哮喘吗？”

女学生慌忙点头，哆哆嗦嗦地走漏出几个字音，“我有……”

沈瀛眼见她随时都有可能晕厥过去，急切地问：“药在哪里？”

“没有带，”女学生拼命喘息着，或许是她的大脑因为缺氧而导致思维的错乱，嘴里突然冒出一段稀奇古怪的话来，“曾老师……救我，救救我！”

沈瀛猝然一愣，还未来得及仔细分析她脱口而出的话，就见她两眼一翻，没有意识地向后栽倒下去。

沈瀛猛地回神，迅速将她平放在地上，评估她的生命体征，发现她竟然出现了呼吸与心脏骤停的紧急状况，立即争分夺秒地为她做心肺复苏的急救措施。

他抬头望向周围只顾着观望的学生，大声吼了一句，“快去找老师打120！”

可是，在场的学生没有一个人做出起身的动作，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沈瀛眉头微蹙。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目光时不时看向监控的方向，眼神里充满恐惧与担忧。

他没空去思考为什么就连施救都需要得到监控背后人的首肯，眼下，他感受着女学生逐渐冷下去的皮温，只能尽力对女学生进行救援。

见着女学生愈发苍白的脸色，两个胆大的男学生相互对望一眼，隔空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夺门而出，奔向了隔壁对如此之大的动静恍若未闻的教室。

“噗通”两声，像是膝盖重重跪在地面的响动，沉闷而又震耳欲聋——

“老师，请帮我们拨打120！”

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毛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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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天台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