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染失踪

论起后怕的这一点,时间线就要追溯至吕医生第一次见到宋域的时候。

起初这位难缠的刺头是交给了骨科,至于原因,他后来问过当时接诊的骨科医生,说是手骨骨折。

手骨骨折怎么还转送上了心理科?

谈起来无非就是心理方面出了点情有可原的岔子。

骨科医生提醒道:“他……有点问题。”

吕医生笑着反问:“没点问题能来医院?”

骨科医生顿了顿,“他不太好办。”

吕医生第一次见到这位不太好办的病人,一眼就觉察出此人的不对劲——风华正茂的二十几岁里,他眼中一点向阳而生的姿态都没有,浑身充斥着跌入泥泞沼泽的颓败。

送他前来是他的父亲,一个凛然正气且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浑然天成的正派人士。

吕医生虽然见多了像宋域这样的人,但还是免不了感到错愕,“他这是?”

宋父冷冷地回答:“他自己把自己的手骨给掰断了。”

吕医生对上宋域毫无生气的眼球,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他的目光从宋域被抢救的手掌上移动到自己手心,只觉得背后升腾起一股钻心窝子的凉意。

自那之后,吕医生开始为宋域做心理辅导,后来他惊奇的发现,这人情绪转变出乎意料的顺利,在不出一个月的时间里,便散去了往日的阴鸷。

可是,如果不是量表上胡编乱造的一团乱,他真会觉得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好转。

于是,吕医生头疼地问:“如果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你会永远活在病痛和精神疾病的折磨下,直到死亡,你在抗拒什么呢?”

然而——

宋域的回答吓了他一跳,毛骨悚然的感觉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肌肤。

“医生,我怎么能够痊愈呢?”

空调嗡鸣,对话陷入一片沉寂。

吕医生回忆到这里,牙齿忍不住隐痛起来。

宋域最后一张量表写完,他拿过后不抱任何希冀地评算,果不其然,又是一次测不出结果的颠三倒四,这已经是不知道被消耗的第几张纸了。

“宋先生,这样拖下去对你的病情并没有任何好处。”

宋域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很尽力在配合了。”

“如果您真的配合,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您与您父亲都避之不谈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吕医生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宋域,可惜宋域不愿意回答,连带着宋域的父亲也不乐意提及半个字。

宋域冷静地凝视吕医生的眼睛,像深渊凝视悬崖上俯瞰它的人,“没什么特别的,讲出来没有意义。”

吕医生哑口无言,再次萌生出想要踹走宋域的心思。

宋域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你能帮我再开一瓶碳酸锂缓释片吗?”

吕医生小心翼翼地问:“那药我不是几年前就给你停了吗?又发病了?”

宋域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我就是有些想不通而已。”

吕医生一愣,脑中忽然被这句话拉响了警报,幸亏宋域求的不是安眠药,否则他一定会强烈要求宋域立即暂停工作。

“如果你觉得病情有恶化的迹象,我可以马上帮你办理入院手续。”

宋域非常抗拒地摆摆手,就像小孩子讨厌去上补习班一样,恨不得撒腿就跑,“这倒是犯不着,我感觉自己还可以。”

吕医生下意识地问:“氟西汀还剩吗?”

“早八百年前就没了,”宋域换了个姿势靠着,骨质疏松的老大爷似的,“还需要你再帮我开一盒。”

吕医生磨了磨牙,“我给你再开一盒。”

宋域虚虚地点了点下巴,软骨头似的,磨磨蹭蹭地支起身体。

见宋域要离开,吕医生顺嘴提醒了一句,“依赖药物不是长久之计,到头来还得靠你自己。”

宋域没接这个话茬儿,恍若未闻。

出了门,与两个学生气的小年轻擦肩而过,不经意地瞥见其中一人在地上捡起的校园卡。

【A大

姓名:李晓

学号:202XXXXXXXX

专业:数字媒体技术】

A大的考试周已经临近尾声,假期即将开启倒计时模式,最后一场考试在学生匆匆忙忙的抱佛脚与监考老师昂首挺胸的脚步声中拉开帷幕。

“你等下把卷子往旁边挪挪,给我借鉴一下。”

“得了吧,我自己都没底,我之前考试都是求老师捞的。”

“那也比我牛逼,我上学期挂了两门。”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讲话和死乞白赖中,沈瀛与其余几位老师一起分发下试卷,由第一排的学生慢慢向后传递。

一个嗓门大的女老师三令五申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废话,要求考试公平,考生不要东张西望,如果被抓到有人作弊,立即取消考试资格。

沈瀛抬头看了一眼墙角挂着的电子时钟——

【09:30】

“咦?怎么有一个学生没来?”

这句话轻得像是一张金箔,但落在沈瀛耳内却震耳发聩,莫名的不安如潮水般袭来,他的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江染的脸。

“那是谁的座位?”

女老师翻了翻签字单,发现有一栏没人填写。

她顺着这一栏看过去,开口念出一个名字,“江染。”

沈瀛一听,面容瞬间凝重,眼角眉梢都挂了惴惴不安的神色,“我出去打个电话。”

嘟嘟嘟——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沈瀛又拨了几遍过去,冰冷且机械的女声反复在他耳畔回响。

女老师迟迟不见沈瀛进考场,探出脑袋来问了一句,“沈老师,通了吗?”

沈瀛放下电话,神色不明地说:“没有。”

女老师不悦地嘟囔几声,“最后一门考试,怎么还能旷了呢?”

她刚要扭头回去继续监考,余光一瞥,发现沈瀛又拨了一通电话,但她没有看清对方的姓名。

几秒后,电话打通了,沈瀛严肃地问:“邱元航,你们昨天在CLOUD扣押住的人有江染吗?”

“我刚要提这点,”邱元航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翻动桌上的资料,“被拘捕到局的只有三十六人,还有四人不在会所内——两个临时的服务员,一个付莺,一个江染。”

沈瀛陡然间觉得考场里的冷气与走廊上的暑热撞出了寒暖流交汇的效果,空气稀薄且厚重。

缓缓抬头望向远处的太阳,亮得他头晕眼花,“江染今天没有来考试,打电话也没有接。”

邱元航一愣,问:“会不会是睡过了头?”

沈瀛希望真的如邱元航所说,但还是略微不放心,“江染的笔录上应该留下过她的住址信息,麻烦你现在去看一下。”

邱元航应了一声,“好的,我马上去一趟。”

“麻烦你了。”沈瀛挂断电话,眉尖轻轻一晃,若有所思地走进了考场。

难熬的半个小时里,邱元航开着警车在拥堵的道路上见缝插针,喇叭拍成了过年放的烟花;宋域在人山人海的医院里排队拿药,身边全是喧嚣;沈瀛在A大考场里踌躇不安,思绪早已飞出了考场。

每个人都心猿意马,各怀心事。

经管学院的考场内,陆陆续续有学生停了笔,时不时抬头观察一下时间的流逝,又时不时觑着眼去找老师的身影。

而墙边空出的位置,一直没有等到所属人的到来,像是被人遗忘在了角落。

江染本就在学校风评不佳,这次缺考,又将在其斑斑劣迹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心人的添油加醋,旁观者的断章取义,当事人的置之不理,通通造就了捕风捉影的一锤定音。

在这种压抑且孤立的大环境下,动物都会被逼疯,江染是否也被道德礼法刺得遍体鳞伤?

沈瀛冰冷的目光穿透一层薄薄的镜片,抬头注视电子时钟里跃动的数字。

总不会……是被付莺带走了吧?

女老师似乎瞧出沈瀛的心思,悄悄地说:“每场考试都会有一两个学生缺考,以前我也担心过,但后来次数多了,渐渐摸透了其中的门道。”

她着重强调了“门道”两字,含蓄的话不像一个温柔谦和的褒义词,反倒是意思倏地镜面翻转,成了与罪恶类似的词汇。

沈瀛没回答,他知道这个门道意有所指——

替考。

许多家境贫寒的学生为了赚钱,往往会接一些来钱快的校园私活,比如代课、代体测、替考等,价格高低不等。

替考因为风险大,所以回报值会比前两种更略胜一筹,前些年还没被举报出来时猖獗到叫价五百一门,后来被捅到校领导面前,一怒之下在考场抓了十几个贼头。

终于,煎熬且磨人的时间在一阵悦耳的铃声中拉下帷幕。

沈瀛拜托女老师收好卷子,匆匆踏出了考场门。

他去翻手机,刚一打开就发现了七八个未接来电,连忙给邱元航回了过去。

或许是正在办理一些重要的事情,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通,“沈顾问,您总算是回消息了,我陆陆续续打了不下五个电话都没人接。”

“抱歉,我在监考,所以没有看手机,”沈瀛耐心地解释,“对了,找到江染了吗?”

“我跟您打电话就要说这件事,”邱元航懊恼地皱起了脸,“根据同江染合租的室友的说法,江染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回来。因为她本人就时常彻夜不归,所以她的室友并没有当一回事,如果不是您要我去找一趟,没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有人能来报个警。”

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越是关键时刻,脑子就越清醒,正巧沈瀛就是这一类。此刻,他脑子里出乎意料的清明,“调监控,把CLOUD的监控都查一遍,速度要快。”

在刑侦方面,监控是高科技发展下最直观且便捷的技术。

邱元航自然是知晓第一步需要调查监控,在沈瀛提醒之前就已经翻查过,但非常可惜,正对着唯一出入口的监控压根就没拍到江染或是付莺出来的身影,她们两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已经查过了,但没有拍到她们。”

沈瀛镇定自若地指挥全局,“那就查棺材片区周围路口的监控,把徐书浩来之后……不对,有可能电话通知——把杨欣然从徐书浩家出来之后、警方搜查之前,所有经过的车辆都挨个排查一遍。”

这个要求就是鼻孔喝水——够呛。

邱元航不禁捏一把汗,“棺材片区虽然是个‘城中村’,但左邻右舍都是像津贝大道这样一条街的居住区,每天来来往往的车流量堪比国庆假期的5A级旅游景区,一一排查起来不知道要等好久,到时候一个说不准……”

沈瀛:“……”确实困难。

陆陆续续有学生从他身边擦过,三五成群地跑下楼梯,他看见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宋域好似瞩目的定海神针一般支撑在一隅。

“这件事和我脱不了关系,”宋域与沈瀛对上眼,后者从中不期而然地窥探到了遗憾的剪影,“我只在意了我想得到的消息,没有仔细判读她的话。”

临近正午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结合周遭喧嚣的人群,宋域的话飘进沈瀛耳朵里时已经不太清晰,他本能地向前走了几步去听对方的声音,“什么?”

“‘虽然不知道您这话我能不能听到第二遍’,起先我是有过怀疑的,但这句话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就被我抛在脑后了。”宋域扯起一个不温不火的笑,如同镜花水月的虚假。

沈瀛:“……”

宋域吐出一口气,自责道:“关于这一点上出现的纰漏,我责无旁贷。”

沈瀛抬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监考证,用蓝色的绳子缠绕几圈后揣进口袋,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觉得来迟了吗?”

宋域:“……”

日头毒辣,似火上烧灼过的刀,隐形的凌迟难受得让他捻了捻自己的眉心。

“我们很容易在面对自己所关心的事情时方寸大乱,甚至理智与所期望值天悬地隔,但这些本身就无可避免。能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谈话,除去AI,大概就一个不剩了,”沈瀛语调平稳,绵言细语,“在鲜花凋亡之前,一切都不算姗姗来迟。”

国安部。

天光破窗而入,勾勒出摆放在瓷台上的一盆绿植的轮廓,它生机勃勃的,仿佛是处在永恒的春日里,每一寸叶片上都承载着光芒。

一男一女并肩伫立在一张厚重的朱红木的桌前,敬重且谦卑地看着对面的张远东。

窗户玻璃照出他们的面容,竟然是离奇消失在CLOUD的两个临时工作人员——

马成和卷发女。

张远东不急着开口与他们交谈,自顾自地拨弄绿植的叶片,一半的身影堂堂正正地照在烈日下,一半身影遮遮掩掩地藏在无光阴暗处。

马成说:“部长,虽然徐书浩焚毁了CLOUD的一大部分文件,但您需要的几份重要档案,已被我们原原本本地带回。”

张远东的目光低垂,指腹描绘叶片上的脉络,眼睛里的情绪远没有肢体动作上的温和,“抓到洛川的尾巴了吗?”

“……没有,抱歉部长,”马成不安地咽了咽唾沫,“洛川一直没有现身过会所。”

张远东不紧不慢地移动手指,刮过叶头的尖端,向内抵了抵,好似掐人脖颈,“按理说这么大一只锦绣盘,以他的秉性,没理由不掺合上一脚。”

马成说:“抱歉,可能是我们没有发现。”

张远东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咸不淡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小子做事一向大胆与谨慎并存,锦绣盘可能太招摇过市,让他从中嗅出了一点阴诡的气息——几年了,他倒是在这搅弄风云的方面越来越有本事。”

卷发女迟疑了一下,蹙起眉心,小心翼翼地端详张远东的神色,“部长,有件事我觉得很可疑。”

张远东笑了一下,“哦?说来听听。”

“但凡是光顾过CLOUD的客人,大部分都会不明不白的离世。从去年到现在,已经相继死亡了十七名人员——他们或是集团掌权人,或是政府高官。”卷发女顿了一下,“我觉得明里暗里都不干净。”

“不明不白的离世,听起来确实有些阴谋诡计的意思在里面。”张远东扭动脖子,投来一个平缓且清晰的注视,“至于原因……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倒是这个锦绣盘,还真有点天潢贵胄的做派。”

张远东这个所谓的“天潢贵胄”,乍一眼看去说的是奢侈糜烂与灯红酒绿的生活,如果钻进去仔细品味,就能陡然发觉是在讲酒池肉林下浸泡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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