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又见江染

沈瀛想起洛川独自撑伞的身影,问:“万山明去哪里了?”

江染撩了撩耳边的碎发,漫不经心地说:“据说是去处理一个合作伙伴的事宜,但具体是谁,又是什么事,我现在的级别还无法得知。”

沈瀛想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

演出厅是一个倒放的圆锥,红色的座椅斜向下排列,确保每一位观众都能看见舞台上的表演,沈瀛找了几个角度,密密麻麻的座椅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全然看不到洛川的身影,“有哪里能看见观众席吗?”

“走下去不就能看见了?”江染半开玩笑,似乎非常喜欢与别人说这种不快的话,“况且洛先生也很想见到您的身影。”

沈瀛沉默不语,“……”

江染似乎明白自己的玩笑开过了火,连忙向他赔礼道歉,“沈老师,我开玩笑的,您别往心里去——不过我还真知道一个地方,就是有些危险。”

沈瀛的目光从眼尾斜去,看向江染故弄玄虚的表情,好似大街小巷里摆摊算卦的瞎老头,半信半疑地问:“哪里?”

江染抬手,食指指尖直勾勾地朝向舞台的帷幕,“舞台顶上新搭了一段钢桥,就在帷幕后面,虽然现在被幕布遮住了视野,但等剧目开场的时候它会被拉开,就能看清观众席的动静。”

沈瀛朝帷幕的方向端量了片刻,“后台能上吗?”

江染颔首,“可以。”

她话音刚落,沈瀛提脚毫不犹豫地转身,准备疾步奔向后台。

江染叹息一声,善意地提醒了一句:“不过,洛先生的人在那里守着。”

沈瀛猝然刹住脚步,侧身审视一脸人畜无害的江染,眉眼间的愠气丝丝缕缕地淌出来,良久没有开口说话。

江染一耸肩,故作无辜地说:“洛先生提前在各个出入口安插了安保人员,就是为了这次的会谈能平安无事地进行。”

沈瀛脸冷着,声音也冷着,“我来这里的事情他也会知道?”

“只要您不离开这个大厅,先生就不会知道,”江染顿了顿,“因为这里是由我来负责管理,包括人员的进出。”

沈瀛:“……”

江染捂嘴一笑,嘴角荡漾起两只浅浅的梨涡,语调诚恳地说:“沈老师,非常抱歉,我既不能让您进去打扰先生的会谈,也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沈瀛注视着江染的面容,目光像是刀子一般企图一层层剖开后者的灵魂,窥探到她的三观是如何立在脑子里的。

他的语气是暴怒前的平静,“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愿意卑躬屈膝于一个拿你性命作乐的人?”

江染一愣,思索这个“拿你性命作乐”是从何处冒出的妖魔鬼怪。

“他用你的性命来试探旁人的态度,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继续被你顶礼膜拜,”沈瀛蹙着眉,“他在拿某样见不得光的东西胁迫你,或者你对他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蓦然间,江染醍醐灌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无声的发笑。

沈瀛看着疯子似的江染,越发觉得她太陌生了。

“洛先生没有胁迫我,我更没有得斯德哥尔摩,”江染扶着门框从地上攀起,后背抵上冰凉的瓷砖,寒气沿着脊椎向上爬,冷却了她放肆的静默笑意,“我愿意效忠于先生,不过是因为他在我的人生低谷里解救了我——您大概还不知道,我与付莺其实是母女。”

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沈瀛的表情里走漏出一丝错愕,他万万没有想到江染与付莺还有这样一层血缘。

但很快他就不解了,既然有血缘的羁绊,为什么一个母亲迫切地想要推自己的女儿进火坑呢?

“在我九岁之后,与她分别了十二年,不过她应该是不记得我这个女儿了,毕竟我只是她谋生的一件商品,是生是死对她而言并不值得在意,”江染微微一笑,继续说,“付莺心狠,在成立CLOUD之前,靠着贩卖与豢养为生,至于产品……就是作为她女儿的我。”

闻言,沈瀛的眉心向中央一拢,迟迟不见舒展。

“我从小就在黑市的笼子里被贩卖,那个笼子大概有……”江染想了想,抬起手指在门把手的位置上划了一道,“这么高,这就是我暗无天日里最温暖的家。我不记得她把我卖给过多少人,但最后一次我此生都难以忘怀。”

沈瀛呼吸浅且缓,安静地聆听江染吐露她的故事,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提及这段难以忘怀的经历时,被化学产品污浊的脸上,瞬间有了光亮。

“那天,黑市里鲜少出现的光芒斜斜地照进我所在的笼子,我被这破开肮脏与罪恶的光明晃了眼,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我走来,就像是天神降临,我怯懦地抬头与他对视,”江染掩饰不住自己唇边的笑,手背在身后,小女孩的春心尽显,“沈老师,您知道一眼即沧海桑田,即朝生暮死吗?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

沈瀛冷漠地戳破,“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苯乙/胺这种神经兴奋剂的产物。”

江染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之后他从笼子里带出我,问我能不能走。我点点头,害怕他误以为我是个残废就不要我。后来离开了黑市,我见到的第二个人是万山明,从他口里才得知我应该称救我脱离苦海的人为——洛先生。”

歌剧院内,序曲鸣奏了半晌,温和中掺杂少许激昂的音乐与江染字字肺腑的声音交叠,弥久不散于此地。

沈瀛瞥过传出歌声的门,“既然你已经跟随了洛川,为什么后来又回到了付莺身边?”

“因为先生需要。”

江染轻描淡写地吐出六个字,亦如她存在的意义,简洁且明了。

沈瀛心底一震,忽然觉得江染可怜,从她无法更改的身世可怜,从她嘴里说出的豢养可怜,她固执地以为遇见洛川就是一生的苦尽甘来,为了虚幻的甜牺牲自我,浑然不觉长期服用的蜜糖不过是一种慢性毒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连叹气都做不到,低头思忖片刻,又问:“李权志怎么会知道付莺的存在?”

江染解释道:“因为他是神经学泰斗级的人物,更是洛先生罗列出来的人才之一,我曾拿着付莺的名号去邀请过他加入我们,可惜他是个老顽固,不愿意帮先生做研究,我只好想办法杀死了他。”

一瞬间,沈瀛的瞳孔中走漏出杀意,“所以,你才是靡菲斯特?”

撞进他杀戮眼神里的江染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撇清关系,“不是,我只是负责引导他一步步走进CLOUD,误入歧途,剩下的事情都是付莺来处理。”

“借刀杀人与亲手杀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前两个字不一样。”

沈瀛:“……”

江染继续笑着,好似没有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任何不妥。

“付莺也是洛川的人?”

“付莺不是,她只是穷怕了,被欺负怕了,病态地想要求财求权而已,不过这样的人正合洛先生的心意。”

歌剧表演独特的唱腔乍现,在宏大的剧院厅里久久回荡——

“救命!救命!要不我就完蛋,那狡猾的蛇要把我来吞,它爬过来了,谁来帮帮我……看我们的法力,怪物啊,去死吧!胜利了!我们干下了英雄业绩,靠我们的勇气,他得救了!”

沈瀛没有什么好问的了,转身离开时提醒了几句,“江染,不是所有的光芒都是适合的温度,在刺目耀眼的同时,也会飞出一把利刃割断你的咽喉。”

江染目光平静地注视沈瀛渐行渐远的背影,耳畔的话也随之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然而,在两人都未曾注意过的角落,一个缩成团的人影如鬼魅般一晃而过,闪进了一旁的卫生间内。

歌剧院门外的阶梯很高,过分明媚的太阳照在每一块打磨精细的石阶上,沈瀛站定在阴阳割裂线的一端,正好能够看见不远处的大奔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陆谦走下来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快步钻进了来时的小巷。

沈瀛整理好情绪,从长长的台阶走下,云淡风轻地拉开车门,俯身钻进去,“他说了什么?”

“曹严桦在送水公司打工前,原本是他叔叔学校的一名后勤人员,他会与曹严桦相识,还是因为曹严桦曾经救过他一次,”宋域抿了抿唇,“他之前有过轻生的念头。”

沈瀛微微偏头,望着早已看不见陆谦影子的方向。

“他父亲在几年前因为飞机事故而去世,母亲的零件工厂遇到了经济危机,更是在他的父亲去世后江河日下,几乎赔得一干二净,最后只好破产清算,靠着他当校长的叔叔救济过活,”宋域的手指搭上方向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他母亲是个典型的‘东方不败’,可惜只有其志,毫无其运,折腾了半年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心一横,把自己亲儿子丢在这里,跑去国外追寻东山再起的机遇。”

沈瀛端起自己放在车上的冰美式,里面的冰块融化了一点,撞在塑料杯上仍旧冷,“你还是没有提到轻生。”

“爹全死,娘半死,叔叔虽然与他有着血缘上的羁绊,但傻逼都不愿意白出这个冤枉钱,毕竟没人知道‘东方不败’会不会衣锦还乡,”宋域一耸肩,“起初他叔叔还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只是日子一长,越来越觉得自己揽了一个累赘在身上,就不再如从前一般温和——人性中最鲜为人知且又显而易见的恶毒,也就在日积月累中一点一滴的暴露出丑陋的模样。”

“他人即地狱,”沈瀛咬上吸管,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因为感受不到善意,他才选择轻生?”

“嗯,”宋域点点头,“据陆谦自己所说,他当时都站上学校天台了,望着脚底下五层楼高的距离,脑子里就一阵眩晕,没想到从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抱着他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沈瀛吞咽了一口咖啡,苦苦的,比下车前的最后一口还苦,“那个人就是曹严桦?”

宋域摸了摸下巴,“我现在还是很难想象,曹严桦那么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为什么会去救下一个与他同样渴望逃离‘地狱’的人,如此一来,他不反倒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吗?”

“这恰好证明他并非一个病态的激进主义者。愤世嫉俗是因为主观的不满,而救人一命也是主观的善意,”沈瀛手指摩挲塑过料杯口的凹槽,“他的初衷并不包含有谋财害命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疾恶如仇。”

宋域的余光刮过沈瀛的手指,心有芥蒂地反驳道:“这点我需要反驳,你别忘了,他出卖了自己的性命,害死了三个人。”

沈瀛噤声,对于这同曹严桦的善念背道而驰的作恶,他一时半会也无法琢磨出确切的答案,但他坚信一个人的突然转变,离不开世界观的破碎与重组。

“夏天的这条线似乎就到了尽头,”宋域问,“沈教授,剧院的票买到没?”

沈瀛淡定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入场券给宋域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买到了,明天下午的场次。”

“搞不懂你们这些高端人士为什么会喜欢听外星语,我高中背个英语单词都能创造一秒入睡的奇迹,”宋域刮了入场券一眼,半开玩笑地说,“但我觉得可以让失眠症患者去那里晃一圈,保准能药到病除。”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独特癖好,并没有独属于高端人士这么一说,”沈瀛不经意地扫过后视镜里的歌剧院,江染并没有出来,“对了,曹严桦原本工作的学校是哪一所?”

宋域说:“南台大道上的一所补习学校,名字是新博易。”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这所补习学校最初在京海创办起来时,生意确实红火,一时间超越了好几个老牌补习机构,只是后来在管理方面出了些问题,逐渐没了往日的风采,但生源还算是不错,”宋域准备开车离开,出声提醒沈瀛,“把安全带系上。”

沈瀛听话地系好安全带,“什么问题?”

宋域缓缓把车开出停车线内,“那里经常有学生死亡,但不是谋杀,都是自己跳的楼。我们警方隔三差五都就去里面巡视一圈,就是为了防止死亡事件的再次发生。”

沈瀛觉得稀奇,一两个学生因为学习压力跳楼自杀他能理解,但经常发生就显得非常蹊跷,“自杀的原因了解吗?”

宋域戴上墨镜,削弱刺眼的光芒,“新博易的管理方式偏向于激进的军事化,容易导致抗压能力差的学生出现负面情绪。校方对死亡学生的家属进行相应的赔偿后,我们也对他们的管理制度提出了整改意见,并且提出对他们的工作进行督导,他们同样很爽快地同意了,近些年还算无事发生。”

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喃喃自语道:“新博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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