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渐渐转小，通行灯下，斑马线上，过路者来来往往，他们都行色匆匆地朝家的方向疾步而行，不远处一片刚被规划的地皮已经开始了房地产项目。

沈瀛盯着被金属板围起来的土地，不禁有些神飞天外，如果人可以瞬间移动，那么路上就不会再有行人或是车辆，但到那时，或许连公路都会被划入房地产商的争夺范围。

蓦然，对面的黄灯闪烁了三秒，陡然转换成了绿灯，沈瀛抽回思绪，继续开车向前驶去，紧随其后的小面包也快步跟了上去。

再往前十几米的位置，就是此次事件中发现炸弹的地方，不过它早已恢复了以往的繁荣，不断有人从那里走过。

沈瀛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他猛地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后面的面包车一惊，连忙提速追了上去。

下一秒，在即将经过一条逼仄的辅路时，沈瀛毫无征兆地调转了方向，在面包车还未反应过来时，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转弯，飞速溜入了小道里，堂而皇之地驶进了路边的停车线内。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目睹一切的疤痕脸瞠目结舌，正欲踩下刹车的脚在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交警时缩回，不甘心地与沈瀛擦肩而过。

“操！”

“前面的面包车干什么呢？！还不赶快走！后面都堵着呢！”

刀疤脸狠狠地瞪着后视镜里逐渐远离的跟踪目标，懊恼地磨了磨牙，在后车催促的刺耳喇叭中快速离去。

沈瀛静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注视面包车的车尾灯远去，等候了几秒才解开安全带，看见后面的小电驴滑过去后才慢条斯理地推开车门，迈出了两条大长腿，手里攥着那份新鲜的简历。

他不紧不慢地朝前走，手里没有伞，绵密如丝的雨打湿他的衣裳，晕开简历上的文字。

他与躲在伞下疾走的两人擦肩而过，余光瞥过他们，脚步出现了几不可察的停顿。

沈瀛垂眼想着，这次真的要淋过这段路了，或许他以后应该在车内准备一把伞。

路边全是挨挨挤挤的百货商铺，烤鱼店门前挂着的死鱼比成年人的手臂都长，打激素似的，未曾见过此等怪物的人看稀奇似的走过去，结果三言两语就被拉进了店里。

沈瀛似乎是在花花绿绿的店铺牌子中寻找一个目标，视线总是在这各个店铺上扫荡，直到在二十几米的地方，他才陡然停下脚步，一个挂着“新博易”三个大字的校门豁然出现。

沈瀛抬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醒目的红色大字，低头思索片刻，重新抬起脚步朝紧闭的大门靠近。

守在门口无所事事的中年门卫瞥见向他靠近的沈瀛，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迅速上前一步，抬起胳膊拦住了沈瀛的步伐，一脸严肃地说：“先生，现在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

沈瀛温和一笑，并未因为门卫的阻拦而发脾气，“我是来应聘的老师，请问贵校还缺教学老师吗？”

门卫不耐烦地驱赶沈瀛，“不缺不缺，我们这里不招老师。”

沈瀛没有放弃，反而一把抓住门卫的胳膊，举起手里的简历开始了自我推销，“我是帝国师范大学博士毕业，有过两年的支教经历，麻烦你让我见一下贵校校长，我真的很需要一份工作。”

“你是耳背吗？都说了我们不需要招老师。”门卫企图甩开沈瀛攥住他臂弯的手，但卯足了劲都挣脱不开，不由得心生烦闷，“你快点松手，不然我就要动手打人了！”

沈瀛压根不去理会门卫呲牙咧嘴的威胁，固执地说：“麻烦让我见一下你们的校长。”

“你这人怎么——”

“等等，”忽然，一道沉稳的中年男性声音从两人背后传出，“你说你是帝国师范大学毕业？”

沈瀛扭头向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站在距离他三米的地方，手里拎着一只漆皮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些东西，撑得包鼓囊囊的。

门卫看见中年男人的身影，立即喊了一声，“陆校长。”

陆校长应了一声。

他就是新博易的校长吗？

沈瀛明白了来者的身份，松开门卫的胳膊，转身面对中年男人，诚恳地回答：“对，我是帝国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

“博士生？”陆校长狐疑地端量起沈瀛，似乎不是非常相信他的话。

沈瀛点点头。

陆校长微微一笑，和善地发问：“博士生怎么想到来我们这个补习学校？现在这种地方，连一些本科生都瞧不上眼。”

“我手头上急需用钱，所以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份工作，”沈瀛低垂着脑袋，闷闷地讲，“我前几天试着给一所小学投简历，面试被刷了下来，校方说需要有五年工作经验。”

陆校长蹙眉想了想，“那应该是私立学校吧？据我所知，公立学校的招人标准还是很温和的。”

沈瀛不好意地回答：“但我的专业与他们的需求不对口。”

“哦？”陆校长一挑眉，任课老师不就只有那么九门吗？怎么还有不对口这么一个怪异的说法？

“我专业选的心理学，主要是做心理辅导，但现在的学校似乎都不注重这方面，”沈瀛小心翼翼地抬头，故作乞求地望向对面的中年男人，“不知道贵校缺不缺一个心理辅导员，我完全可以接受实习期。”

陆校长不急着回答沈瀛，反倒是有想听他来此应聘的原因，“你怎么想到来我们学校进行心理辅导？我们这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是一个培训机构而已。”

沈瀛局促地说：“我听说贵校近年来发生了几起与学生心理问题有关的自杀案件，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呵，你对我们学校的背调还下过一番工夫，”陆校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我们学校确实缺少一个高学历的心理辅导员，你可以进来和我细谈。”

沈瀛狐疑地看向他，“您是？”

“我是这里的校长，我姓陆，包耳旁的陆，叫陆践行。”陆践行大大方方地向沈瀛自我介绍，举手投足之间都掺和着儒雅人士的温和。

“陆校长您好，”沈瀛不慌不忙地迎了上去，朝陆践行伸出手，“我姓沈，单名一个瀛字。”

陆践行倒也没有一校之长的高架子，客客气气地同沈瀛回握，“沈瀛，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好名字——你和我进去详谈吧。”

沈瀛收回手，谦和地应了一声，“好。”

陆践行也放下了手，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对沈瀛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只这般定眼瞧去，就已经将其平易近人的姿态透露得淋漓尽致。

若不是沈瀛早些时候从陆谦嘴里得知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恐怕会一眼觉得他是一位待人真诚的谦谦君子。

他眯了眯眼睛，藏匿起了眸子里不易被窥探到的讥讽。

两人一道并肩同行，不紧不慢地朝校区内走去。

陆践行是个癫狂型的健谈人士，一路上对沈瀛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他的办学理念和校区历史，内容堪比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没他如此拖沓，几乎每一棵树苗是从哪里运来，又在这里存活了多久，他都一丝不苟地全部倾倒进了沈瀛的耳朵。

更令人膛目结舌的是沈瀛居然能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并且时而还可以开口附和对方几句自己的观点，光就这一点来讲，没有大作为的勇者都干不来这件催人泪下的痛苦差事。

在陆践行一番唾沫星子横飞的辣手摧花后，两人总算是磨磨蹭蹭地达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陆践行的办公室。

陆践行微微侧开身体，“沈博士请。”

沈瀛客套道：“陆校长客气了。”

陆践行的办公室不算豪气，中规中矩地摆在走道中央，书香气四溢的宽大实木书柜上摆了两盆嫩绿的水植，窗边放着一排养得分外鲜亮的吊兰，挤挤插插地卡在延伸出来的置物台上。

“你随便坐，”陆践行高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我们来简单的商谈一下。”

沈瀛颔首，在陆践行面前递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简历，随后，坐在了陆践行正对面的皮质沙发上，只是屁股刚接触到沙发面，便被深深陷了进去。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向中心拢一拢，说实在的，他不太喜欢这种软得一塌涂地，像是跌进棉花堆里的诡异触感，致使他鬼使神差地生出一股不断下坠的忐忑感觉。

陆践行翻开沈瀛递来的简历，仔细阅读了起来，像是要钻研透彻每一个文字。

沈瀛并不心急，温和地端坐在一旁，不骄也不燥，一副听天由命的淡然模样。

片刻后，陆践行看完手里的资料，心满意足地阖了起来，摆出上位者最冠冕堂皇的作派，“我觉得沈博士完全能够胜任我们心理辅导老师的位置，所以你明天就来吧。”

沈瀛莞尔，“谢谢。”

“沈博士在担任心理辅导课的老师的同时，也希望你能负责学校心理咨询室的工作，”陆践行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们每个星期只可能抽出少许时间来安排你的课程，如果只靠单一的上课来解决心理问题，恐怕对学生的帮助并不理想。”

沈瀛点点头，“可以，我没有问题。”

“合同可能明天才能打出来，所以只能让你明天再来签了。”陆践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瀛说：“没关系，今天确实是我没有提前告知。”

陆践行舔了舔嘴唇，“我会要人腾出一个房间做为沈博士的办公室。”

沈瀛善解人意地推脱，“不用这么麻烦，随便一个空办公桌就可以了。”

“这……”陆践行面露难色，脑子里倒是猛地想起一个还没人去填补的空缺，“倒是有一个空位，只是风水上可能有些忌讳。”

“什么忌讳？”沈瀛觉得多半就是那个因踩踏事件而意外死亡的女老师的位置，但他还是表现出不解且探究的神色。

“就是上一个在那里办公的女老师出了些意外，或许你听说过这件事，”陆践行观察着沈瀛的一举一动，想瞧瞧他的态度，“你要是忌讳，我就给你再腾一个出来。”

沈瀛无所谓地一耸肩，不咸不淡地回答：“所谓的忌讳都是怪力乱神的产物，我是个忠实的唯物主义者，不太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我们这些暮气沉沉的老家伙都比不得了。既然如此，沈博士明天就去那个位置吧，”陆践行和蔼地笑了几声，“我等会就找人给你仔细清理一下。”

沈瀛从软塌塌的沙发里站起，感激地说：“好的，多谢陆校长给我这个机会。”

陆践行摆摆手，端着一张爱才惜才的慈祥面孔，爽快地打了几个哈哈，“没事，明早八点记得来这里找我。”

大约五分钟后，沈瀛从学校里走出，他下意识地探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那辆一直跟踪他的小面包此时不知去向。

他的眉尾轻轻向上一挑，正准备离开时，脚步忽然在空中顿了一秒，一道睥睨窥觎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致使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激灵。

水涡里，倒映出斑斓的霓虹灯，而在灯光下，隐约能看见一个诡异的身影。

下一秒，沈瀛的眼睛向一个方向猝然抬起，却只撞见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

溘然，闪电冲破浓重的乌云，震耳发聩的雷声在苍穹之上撒野似的翻滚，狂风暴雨就像是被针戳破薄膜的水球，顷刻间便旋卷着，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

暴雨，又来了。

另一边，君临天的雄伟大门前。

宋域快步走进鲜少回来的小区里，从地下车库里提出自己停放在这里的车。

钻进车内，他没有着急开走，而是捞出口袋里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出一串电话号码，迟疑片刻，拨了过去。

电话忙音响了差不多五秒的时间，对方就接了过来，“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是我，市局刑侦大队的宋域。”宋域望着地下停车场里明亮的灯，“A大的任职教师聘用是由你们部门负责吗？”

政工科的人员疑惑地眨眨眼，“是的。”

宋域严肃地说：“麻烦将你们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有些事情需要找他核实。”

“麻烦您等一下，”政工科的人员放下耳边的听筒，起身冲旁边喊了一句，“齐科，市局的工作人员找您。”

宋域隐隐约约透过听筒，闻见另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低低地回应了一声。

几秒后，对方换了一个人来接电话，是个沉稳的男声，“您好，我是A大政工科科长，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A大的一位叫做沈瀛的老师，您知道吗？”宋域在问出这个问题前犹疑过一瞬，但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地问了出来。

“沈瀛？”齐科仰起头，“认识，他怎么了吗？”

宋域眸色深沉，冷静地说：“我想问一下和他相关的事宜。”

宋域与齐科交谈了半晌，至于具体内容也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片刻后，宋域缓缓把车开出地下停车场，盯着沿轨迹向下机械滑落的雨水，缄默了少顷，才开口对齐科说：“谢谢了，还请您不要把我与您交谈的事情和别人提及，特别是沈瀛。”

“我知道了。”齐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随后，不紧不慢地挂断了电话。

宋域放下电话，脸上不见丝毫喜悦，甚至连表情都没有被他架出来，似乎刚才的那段对话没有让他感到有所收获。

“沈瀛的确是通过正规渠道进入的A大，在学历方面我们进行过严苛的核实，并未发现任何造假的痕迹。”

“他的简历是邮寄到我们手里的，至于是不是他本人投递，您可以亲自去问一下他本人，我们只是负责筛选出这个职位的最佳人员。”

“我们在对他进行面试的时候有核对本人的身份信息，的确就是他本人，这点毋庸置疑，如果本人与照片信息不符，我们是不会选择对其进行聘用。”

宋域把车找了一个地方暂停，凝视前方的路，思绪却在与齐科的对话里百转千回。

政工科的确不会在这方面玩弄虚假，沈瀛也不会有通了天的本事去威胁其为他自己谋私，那么他天衣无缝的履历又是从哪里撞出来妖魔鬼怪，居然能将教育局的人都糊弄过去了？

难不成……

是他背后那股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在暗箱操作？

宋域考虑到此处，万丈高空倏忽打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雷，惊得他被迫从思忖中抽离。

他缓缓掀起眼皮，扯出两三层不太明显的褶子，透过前挡玻璃去凝望阴云密布的天空，一道晃眼的闪电刺破层层叠叠的黑云，照亮了一方阴沉的天色。

……贺台。

对方的能量之大，必定与其职称相辅相成。

恍惚间，宋域觉得自己好似窥察到了那股力量的身份，依照现如今的情况来判断，或许与政府高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轰隆隆！

又是一阵震天动地的轰鸣，如同大力神在云层中挥锤擂鼓般穿云裂石。

电闪雷鸣中，宋域静坐在车内良久，脑子里能分析拎出来的东西已经被他反复提炼，纯粹得好比小孩子对世界一无所知时，不经意间走漏出的善意。

终末，他寂然地整理好自己现在的情绪，重新发动起引擎，一脚油门便轰了出去，在看不清前路的茫茫雨幕中平稳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