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文合十五年冬。

大地如擂鼓,马蹄阵阵,碾碎连日以来的沉寂。

城墙上的守卫遥遥一望,赤色军旗随风猎猎,裹挟着还未从战场褪去的萧杀之气,鹰一般飞扑而来。

那小兵不由后退两步,两息后才回神,扬声喊道:“季将军回来了,开路迎将军进城!”

高呼声声下传,百姓分道而立,静默又崇敬地望着那打马而来的人。

为首的便是季巍,这位战功赫赫的季将军身披战甲,是西北牢不可破的盾。

他身旁是副将李业,身后有两驾马车,再往后是十来亲兵,队伍最后坠着两人,一人斯斯文文像个书生,另一人是个与其他人风格迥异的少女。

少女着红色骑装,头发高高束起,腰间别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顶端那一颗还被咬掉一半。手里拿着一截颇为寒碜的枯树枝,该弯的地方直直地长,该直的地方又左右一扭,长势十分任性。

她一手懒洋洋地提缰绳,另一只手捏着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马鬃,那马鬃原本油亮顺滑,愣是被她拨得乱七八糟,也是这马脾气好,没尥蹶子给她扬下去。

这一派百无聊赖的姿态,仿佛在冬日闲游。

等一行人走远了,百姓才低声议论。

“听说季将军又打退了夷族,边关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了。”

“幸亏西北有将军在,咱们才能安稳度日。”

“怕是也安稳不了多久,没见那小魔头也回来了么。”

“哎呀,别说她了,叫人听到传到她耳朵里,小心被扒层皮。”

他们哪知,他们口中的小魔头压根儿没有心思听这些闲言碎语,她正站在将军府门前神游太虚。

花公公行了一礼,朝季巍笑道:“半月奔波劳顿,陛下特地嘱咐将军休憩一夜,明日再入宫设宴。”

花公公是文合帝跟前最得力的内侍监,季巍也合礼道:“劳公公跑一趟。”

“将军此次大捷,消息一经传回,陛下高兴得很,能迎将军归来,是我的荣幸。”花公公姿态谦卑,忽然眼神一转,若有似无在那书生面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旁边提着树枝在地上鬼画符的少女身上,“三年未见,季小姐瞧着依旧活泼。”

好嘛。

别人夸赞大家闺秀都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之类的话,到了她这里,只得到活泼二字。

“公公不知,西北风沙大,吹得人都蔫了。”季君欣扬眉一笑,“还是京都好啊,一回来,筋骨都舒展开了。”

她说得声情并茂,惹得花公公放声大笑,又道:“京都少了你总觉寂静,既回来了,只管好好玩。”

听他这话,季君欣握着枯枝的手指略微一紧,又虚虚松开,笑道:“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候我去吃酒听曲就报您的名号,让他们给我免银子。”

又寒暄几句,花公公等人告辞,季巍带头相送。

季君欣看着季巍的背影,他的身量并不过分高大,但带着从尸山血海里厮杀淬炼而出的高不可攀,仿佛无所不能。

她忽地想起接到回京旨意那日,季巍并未多说,只道:“别怕。”

她其实不怕。

京都的软风酥雨,只能濡湿瓦上青苔,磨不钝她这把被西北淬炼出的尖刀。

只是此一遭,归期恐已遥遥。

待送走几人,季巍当先往大门走,季君欣刚要跟上,就看见一小厮轮着两条腿跑来,看见她当即刹住脚,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季君欣抬脚一抵,小厮才讪笑着站直,作了个大礼:“季小姐,我家公子在此间乐设了接风宴,请您去呢。”

“等着。”

季君欣撂下两个字,几步追上季巍,将手里的被她把玩许久的倒霉玩意儿,往自家老爹手里一塞:“爹,我去吃酒了。”

也不管季大将军的反应,拉着那书生模样的少年,转身就跑。季巍无可奈何摇摇头,却也没拘着她。

到了此间乐,不用人引路,季君欣轻车熟路去了二楼的天字号雅间。

她在西北出生,十岁那年,因祖母思念,回京住了五年。虽说是女娇娃,但季家没那么多规矩,她在西北军中耳濡目染,养就一身痞气,性子浪荡不羁,在京都时,结交了好些官家子弟。

一群人没少一起招猫逗狗、惹是生非,到如今皆是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乐倒都是一把好手,是京都众人皆知的纨绔。

进了雅间,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言语。小孩子一年一个模样,虽然才三年,在座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

季君欣抱臂闲闲倚着门框:“哟!都在呢。”

这话一出,才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众人都笑起来,有人喊:“请客的来了。”

季君欣没换衣裳,还是那身满是风尘的骑装,配上腰间那根带着牙印的糖葫芦,活像个逃荒的,她取下披风一抖,扬起细微的灰尘:“成啊。”

这些公子哥们哪受得了这个,纷纷掩鼻去躲,只有先前那小厮不敢面露不满,笑着去接披风,季君欣却绕过他,自己挂好。

然后取出腰间的糖葫芦,在掌心挽了个花,指向席间最富态的一位,说完下半句:“姑奶奶请客,你爹掏钱。”

被她指着的叫沈楠,父亲隶属兵部,长得不错,体型却有些庞大,一身肥肉从小就忠心耿耿地跟着他,到现在还不离不弃。他扯她过来坐下,笑得像座慈眉善目的佛:“得了,我掏钱行了吧,您老快坐。”

又有人问:“这是哪位?从前没见过,怎么君欣还随身带着?”

问话的是御史大夫风恒之子风涧,风恒为人古板严谨,唯一的儿子却不争气得很,仗着一张清俊的脸,最爱往烟花柳巷钻,说话也是一股子油腔滑调的劲儿。

季君欣只当耳旁风,将人拉过安置坐下,道:“师怀书,以后跟我留在京都,都认认脸。”

风涧道:“光认脸哪够,得喝酒。”

师怀书只笑。

季君欣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那得按照咱们西北的喝法,一人三杯。”

“三杯就三杯。”

很快每人面前放上满满当当的三个酒杯,季君欣当先提杯:“第一杯,敬故人依旧。”

这是好话,所有人痛快饮尽。

“第二杯,敬山河依旧。”

“这第三杯……”她环视一周,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只剩下盈盈笑意,“第三杯,敬京都,敬它依旧是座温柔乡。”

雅间传出哄笑声。

在座的,谁不爱温柔乡,它能叫人醉生梦死。

气氛酣然,推杯换盏间,酒杯没离过手。

酒过三巡,沈楠忽然低声道:“君欣,你好像不大一样了。”

季君欣搁了酒杯,随手拈了粒花生米,“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倒是你们……”她下巴冲着窗边位置点了点,问,“你们怎么和这奶娃玩到一起了?”

她说的奶娃是文合帝的第七子修宇,生母是个不大得宠的娘娘,生他时难产去了,文合帝便更不待见他。仪妃见他可怜,求了圣上养在自己殿里,和自己的亲生子五皇子——修璟一起养大。

修璟比修宇大五岁,很是照顾这个弟弟,修宇也听他话,长到十五岁了还颇不谙世事。

而她季君欣和修璟大概是上辈子积怨颇深,这辈子自小便两看相厌。

修宇是修璟的跟屁虫,是以她不常与修宇在一块儿玩。

“来时遇上,便叫了一起。”沈楠打圆场,“你也知道,修璟不得陛下看重,修宇就更不用说了,许是知道学得再好也得不到自己父皇的眼神,索性敞开了玩儿。”

提到修璟,季君欣有片刻走神。

她和修璟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在季君欣十岁那年。

十二岁的修璟已颇有几分少年君子之姿,军中少有这样的人。刚从夫子那儿学了几个成语的季君欣,野性正勃,瞧见他便眼前一亮。她一个箭步上前,食指极为自然地一挑,就掂起了人家白玉似的下巴,嘴里念念有词:“这是谁家少年郎?生得这般……芝兰玉树,玉树临风,风……”

“风”了半天,后边的词儿却在嘴边打了结,她小脸憋得微红,终于灵光一闪,气势十足地道:“风流倜傥。”

只可惜,好好的赞语,配上她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气,活脱脱成了调戏。

修璟在上书房学了几年圣贤道理,性情正卡在知礼却尚未完全稳重的槛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弄得一怔,随即眉峰微蹙,抬手格开她的手,冷冷回道:“好好的一个姑娘,怎地偏生长了张嘴。”

语毕,他自觉失言,不愿多缠,转身欲走。岂料,刚迈两步,后襟便是一沉,一坨黄泥在袍上开了花。他愕然回头,见那罪魁祸首正叉腰立于墙根,手里还捏着新的“罪证”,振振有词地控诉:“我夸你,你却损我!你这人,忒薄情!”

修璟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莫与小儿计较。可当他再次举步,另一团泥巴精准地砸中他的肩头。那根名为“修养”的弦,彻底崩断。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去,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大把湿泥,照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结结实实地抹了上去。

季君欣被糊了个花脸,先是一愣,随即大怒:“你敢还手!”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扑将上去,使出蛮力要将修璟按倒在地。修璟猝不及防,下盘不稳,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两个人摔进泥里,滚了一圈,成了两个泥猴子。

打那以后,两人每次见面都是针尖对麦芒,闹得个不欢而散。当然,每次都是季君欣气得跳脚,修璟一脸云淡风轻。后来年岁渐长,倒不再吵嘴了,开始互相视而不见。

正想到此处,雅间的门忽然推开。

来人着了一袭墨色长衫,外搭一件玄色大氅,明明是一副好皮相,但因无甚表情,显得有几分严肃。

修宇像见到猫的耗子,一下子站起来:“五哥!”

众人都渐渐息了声。

修璟在皇子中不是最得宠的,学识在同辈里也不是最出挑的,但他素来冷清,众人莫名都有些怕他。

刚刚还喧闹异常的雅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季君欣不由得有些想笑,这修璟真是有意思,三年不见变得愈发不苟言笑,居然没长成个老头样儿,反而一如既往的俊俏。

“哟。”她今日喝得委实多了点,转了一半身子,挑着眉,醉醺醺地和修璟打了个招呼,“璟爹爹来接孩子啦。”

雅间的光线有点昏黄,笼着她半挑的眉眼,漫不经心的拉出懒懒散散的线条,将她本就不俗的颜色,硬生生勾画成十分。

西北的风没能将她搓磨憔悴,倒是雕琢得愈发精致。

修璟未搭她的话,视线停在她的眉眼间,眸色渐渐深沉,脸上却不起波澜。

半晌,他移开视线,朝修宇道:“还不过来。”

语气虽淡,修宇还是听话地站了过去。

其实近年来,修璟已经不大管他这么严了,也不知今日为何会特意赶来逮他。

季君欣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慢悠悠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捏着空杯冲他晃了晃:“既然来了,五殿下不如坐下喝几杯再走?”

修璟终于回了她的话,缓声道:“甫一回京便泡在酒坛子里,这些年你在西北是逃荒去了?”

季君欣轻笑,声音带着酒后的含混:“西北的风沙只酿得出刀光,哪有京都的‘接风酒’醉人,姑奶奶馋得很,所以……”

所以,你们修家一唤,我不就颠颠儿地回京享受着了。

她心里发着狠,后半句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确实是喝得多了,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

修璟见她用拇指按了额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接风酒喝多了会变成‘断头酒’,季小将军,酒里泡下去当心骨头泡软了。”

季小将军是季君欣早些年常挂在嘴边的自称,她夸下海口,自己长大是要当将军的。

到底是年少轻狂。

很奇怪,她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蓦然觉得索然无味:“得了,璟爹爹不高兴了,改日再聚啊各位。”

两人一来一回,话里藏刀。

在座的都知道他们从小就不对付,默默的各自散了。

人都散尽了,季君欣才拿了披风,与修璟擦身而过时,低声道:“就算是‘断头酒’,我季君欣也喝得下,而你呢修璟,你敢喝吗?”

她轻笑一声:“呵......咱们俩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半斤八两罢了。”

皇上要用季家的女儿,来称一称季家究竟有几两忠心,她季君欣一纸诏书就不得不回京接受未知的安排。

而他修璟分明满腹经纶,却畏手畏脚,只能藏锋守拙。

不过都是在强权笼罩下,尽力挣扎的可怜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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