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岁

季君欣觉得雨云坊的酒大约是施了什么法,她不过是醉了几场,日子居然就到了年节。

她手脚发软地爬回将军府,老管家只觉迎头一阵姹紫嫣红的香风,熏得他喷嚏连连。

那是在姑娘们身上沾惹的。

季君欣自觉站远了些,旁边跟着的小丫头也跟着她退后几步,扯着她的衣角怯怯地看着面前巍峨高大的红门。

季君欣提高音量道:“陈伯,把红灯笼都挂起来。”

陈伯以为他老眼昏花了,他抬头看看,这不挂着灯笼吗?

“挂满,喜庆一点。”季君欣拉着小丫头的手走进去,对着庭院指指点点,“树上,廊下,都挂上。我们人少,也要好好过年。”

陈伯一听这话,依她的意思去办了。

走之前又问:“这丫头……”

季君欣道:“就住一晚,明日我着人送她去西北。”

往日清冷肃穆的将军府变得红彤彤的,白日瞧着倒是热闹,只是到了夜里,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红眼睛,阴森森的,不似阳间。

季君欣却甚是喜欢。

府里都是老人,守不动岁,吃过团年饭早早歇下,只剩季君欣跨坐在廊上,倚着柱子,没滋没味地赏月。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一家四口聚在季君卓的院子里,树上挂着小小的红灯笼,像长了一年熟透的果子。他们坐在树下吃酒谈天,跨过旧年,再从爹娘手里讨红封。

平平常常,却心满意足。

哪像今年,她只能孤零零靠着冷冰冰的柱子,这满院的红,此刻在她眼里红得虚假,像刚泼上去的血,连空气里都仿佛浮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

晦气得很。

“狗屁皇帝。”她对天骂了一句。

然后耳尖一动,转头与鬼鬼祟祟的时湫对上视线。

时湫提着硕大的食盒翻墙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差点以为自己翻错墙,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季君欣眨了眨眼:“你跑来干什么?”

时湫佯装没听见她那句大逆不道的话,道:“郡主,新年好。殿下让我送些吃食来。”

“新年好。”季君欣接过食盒:“你家殿下对谁都这般好?”

时湫老老实实摇头:“只对郡主如此。”

时湫不便久留,季君欣从衣袖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红封——这还是陈伯给她的,她依依不舍看了两眼,抛给时湫,他稳稳接住,道谢后便离开了。

季君欣打开食盒,上面有张纸条,写着——新岁平安。

底下是几道西北名菜。

往常除夕夜的饭菜都是娘亲手做的,今年却是她从未想过的人送来。

季君欣捏着那张纸,若有所思。

那夜修璟的那句“子宁,好眠”,她听见了。

季君欣轻“啧”一声,修璟这厮……

手里的纸被她折成一条,在指尖翻转几下,忽然朝墙边扔去,看似轻飘飘的一抛,却仿佛蕴含千钧,“咚”地一声打在墙上。

少年刚从墙上跃下,还未站稳又急忙朝旁边躲闪,摔了个脸朝地。

“小姐……”少年抬起沾泥的脸,期期艾艾道,“是我呀。”

他刚出声,季君欣就听出是谁,她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一脸高深莫测:“过来,把纸条一并带过来。”

少年顶着一脸泥,许是连日赶路,衣衫也是旧的,被满院子红灯笼照得甚是凄惨。

他将纸条还给季君欣,瘪瘪嘴,眼里两滴水将落未落。

“憋回去,这招对我不管用。”季君欣施施然道:“夏小桐,你来又是干什么?”

那两滴泪霎时消失,夏桐收放自如得很,咧嘴一笑:“将军叫我来的。”

又大大咧咧学着季君欣的动作往栏上一跨:“小姐,我饿了,要吃年夜饭。”

也不管季君欣的反应,看见放在廊凳上的食物,眼睛一亮,拾起筷子就一顿狼吞虎咽。

拢共就几道菜,季君欣看得心疼死了,忙道:“给我留一点,敢吃得一滴不剩,小心我收拾你。”

夏桐塞了几口,那点烧心的饿意压下,才继续道:“将军听说你腿摔折了,差我来看看。”

季君欣心里默算,这事过去有段时间了,从接到信就往京都赶的话,早该到了。这小子年纪小,八成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路上贪玩,所以这时候才到。

“小姐,你腿好了吗?”倒是没忘记正事。

季君欣道:“你再晚点来,说不定已经多长出两条腿了。”

夏桐嘿嘿一笑:“将军交代,让你好好的,等他接你回家。”

回家。

季君欣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尝到百般滋味。

直到夏桐吃饱喝足去睡觉了,这两个字还压在心上,烫得心尖痛。

她把只剩余温的菜一口一口吃干净,在廊下坐到四更,等来第三个人。

也是翻墙而入的。

季君欣叹了口气:“改天我在这里安道门算了,省得一个个都要爬墙。”

师怀书敏锐道:“一个个?”

还不等季君欣回答,他眼尖看见食盒和几个空盘子。

“谁送来的?”

季君欣讳莫如深:“修璟。”

师怀书跟季君欣反应一致,“啧”了一声,语气复杂道:“要拉拢季家的话,用不着做得如此细心吧?”

季君欣疑惑道:“我也是觉得有些过了。”

师怀书沉默了片刻,指着食盒,硬邦邦道:“这不对劲,只有对自家媳妇,男人才会这般上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季君欣忽然觉得头皮似被人挠了一把,有点发麻。

她干巴巴笑道:“不能吧?”

师怀书也干巴巴道:“哈哈,许是我们想多了。”

季君欣捻着那张写着“新岁平安”的纸条,廊下的红光影影绰绰,映得她神色莫辨的侧脸。

沉默须臾,季君欣换了话题:“那丫头送走了?”

大约是从军中出来的人都不拘小节,师怀书也跨坐在栏杆上。

“送走了。”他道,“她什么来历?”

“我在雨云坊薅出来的。”季君欣道,“雨云坊去年大换血,独独留下这个小丫头。”

师怀书道:“章若谷那老狐狸,办事谨慎,不可能留下丁点祸患,你怎么确定这不是他故意留下的钉子。”

“一手遮天那是神鬼才能办到的事,他若真能面面俱到,就不会发生户部的事,不要将他妖魔化了。”季君欣睥睨明月。

师怀书从她这句话里,探到她在战场上时才有的,万夫莫敌的杀伐气。

季君欣捏了颗花生米抛进嘴里:“那丫头被卖进雨云坊,服侍的姑娘是个有善心的,她听闻娘亲去世后躲起来哭,那姑娘许她回家奔丧,他爹是个烂赌鬼,为了能再卖她一次,也没声张,从乱葬岗找了具差不多年岁的尸体,说她思念母亲跟着去了。雨云坊重开后,她又被卖进去。”

“许是经历太多苦难,小丫头很谨慎,我在那里耗了许久,才得她信任。”

师怀书沉默,这世道,不仅吃人,还吃赤子之心。

季君欣轻敲掌心:“不过她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赵荆爱去雨云坊,最爱光顾的姐儿,据说是章家的婢女的女儿的夫家的邻居的女儿,从前是官奴婢,后来被赏赐出去,又卖到了雨云坊。”

师怀书理了半天,才将关系理顺。

他道:“这七拐八弯的,难查啊。”

“难查才有意思。”季君欣笑得不怀好意,“所以我把消息透露给修璟了,他手下能用的人多,能者多劳嘛。”

师怀书悄悄感叹。

这心肝,黑得怕是泼了墨。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想到要去雨云坊找线索的?”

季君欣嗤笑一声,道:“赵家掉脑袋那天,我去凑了个热闹,偶然听见他家邻里提了一句。”

她摇头晃脑,学着那人的语气:“哎哟,赵家本来也不是个好东西哟,男人管不住裤腰带,最爱雨云坊的姐儿了。”

她将那股尖酸刻薄学得惟妙惟肖。

师怀书没忍住笑起来。

是了,他章家堵得住十张、百张嘴,还能堵得了悠悠众口么,总不能将有点干系的人都杀了。

“我当时留了心,想着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没曾想,还真捞到点线索。”季君欣混不吝一笑,却没什么温度,“看来这世道还没烂透,总留着一两条缝,给不想认命的人喘气。”

师怀书理了理衣袍:“工部也没什么可查的,我如今只能再等一个契机。”

季君欣问:“你想去哪里?”

“兵部我想是不用了。”他说着与季君欣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一笑,他继续道,“看能不能混个禁军当当。”

季君欣道:“那咱们还得把戏演得更真一点,眼下这么点龃龉,恐怕很多人都没当真。”

师怀书深以为然,这里的人都不是好糊弄的。

快到五更天了,师怀书偷偷摸摸地来,也要赶在天亮前偷偷摸摸地走。

他正想告辞,听见季君欣说:“夏小桐来了。”

师怀书表情变幻,煞是精彩。

夏桐是他们公认的喇叭花,最爱向季将军告状,看来将军是故意的,怕他们只报喜不报忧。

季君欣笑道:“他今天还累着,明日肯定要找你。”

师怀书只觉头疼,干脆利落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道:“新岁顺遂。”

“顺遂安乐。”季君欣道。

师怀书离开了,满院又剩她一人。

季君欣抬头,看着那些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的红灯笼出神。

修璟羞答答一笑:哈哈,就是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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