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日行一善

以官场人物而言,这位杨季昌的性格未免过于忠厚老实了一些。

赵泯心道,只一炷香的功夫,这位杨大人就已经把自己的家世背景都交代了个底儿掉……

正默想着,易无尘已经替小厮兴贵裹好了伤处,转头对杨季昌道:“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每日在伤处涂抹换药两次即可。在伤口长好之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以免伤口崩裂。”

杨季昌自是感激不尽,从袖中摸出作为医药钱的一角碎银,恭恭敬敬地递到易无尘的手上:“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神医正在洗手,只扬了扬下巴算是回应:“免贵姓易,名作无尘。明镜无尘的无尘。

杨季昌赶紧双手递上自己的名刺,“在下杨季昌,字德安。”

“我知道你,”易无尘收了人家的名刺,也只是随便地往怀里一揣,道:“方才我听到说,你要去狄道县做县丞了。恭喜。”

这位易先生嘴上说着恭喜,脸上依然是副两眼无光、神魂出窍的样子。

赵泯咳了一声,插话道:“易先生虽然性格古怪些,但医术确属第一流。阁下且看这回春堂上挂着的‘妙手回春’匾,此乃是魏大状元在临洮府任同知时,亲笔题写的。”

“原来是魏太史!”

杨季昌听罢,仰头细观那斗大的四个螃蟹字,喜不自胜:“天下士人,哪有不仰慕魏太史才学的?可惜我在京中时无缘与魏太史结交,没想到,没想到竟能在此处得见太史墨宝!哎呀呀,这可真是、真是……”

“太史”一名,乃是官场上对翰林院修撰一职的雅称,是个从六品的闲差。

但赵泯分明记得,魏孟在仁永七年状元及第,同年就已授任正五品的临洮府同知。庚和二年回京,因才学过人,又授任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如今又是五年过去,这魏大状元的官,怎么反倒越做越小了?

心中这样想着,赵泯在面上却做出了一副茫然无所知的神色,噙着笑问道:“哦,太史?我以前只听人喊他做魏司马,没想到现在已经升了这么大官了。”

说起魏孟,杨季昌又是忍不住地一阵叹气。

“唉,哪里是升官……前两年他在京中得罪了人,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好一阵弹劾呢!要不是魏太史的学识受天下士林所推崇,怕是早已被赶出京城、流放到不知哪处去了!”

他捶胸顿足了好一阵,末了,又像是自我开解般地自语道:“但能由魏太史这样的饱学之士来掌修国史,或许也是我朝的一大幸事。”

朝堂之上,因得罪权臣而遭贬谪的例子并不罕见。

可真正令赵泯感到稀奇的是,这个因为得罪人而被扔进翰林院修史的,竟然是那个魏孟。

在殿试上榜首夺魁的那年,魏孟年方二十四岁,正应是少年轻狂意气风发之时。

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指不定会留下多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美谈。

但放在魏孟这里,就多少令人觉得有些不美:

此君幼时体弱,右半边身子落下了病根,不仅写字歪歪扭扭,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

枯黄头发下面,又生了张平淡无奇的脸孔,搭配不高不矮个子,不胖不瘦身材,全身上下既无一处出挑,也无一处可爱。

也许正因为这残缺之身常受人讥笑的缘故,虽有笔落惊风雨的高才,但真到了朝堂上,魏孟说话却总结结巴巴的,活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就连赵泯,往日里也曾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起,“魏卿才学不凡,只是他这样容貌,又口齿不清,满朝文武里哪有人愿意与他交游呢?唉,国士之能,却可惜托生在这样一副皮囊里。”

魏孟因身残而口吃,又因口吃而寡言,最终因寡言而被孤立于朝堂。

在临洮府任同知期间,他写过几篇广受士人传诵的精彩文论,在政事上却无甚建树。回京之后,也不过只是个司掌太学的国子监祭酒,根本没有实权。

这样一个沉默寡言、不结朋党,又在士人中享有“学贯古今第一人”之美名的人,到底能够得罪谁呢?

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

眼看易无尘已经快要露出“你俩还准备在这里呆多久”的赶客表情,赵泯终于搁下了茶盅,对杨季昌笑道:“阁下往狄道县赴任,一路风尘仆仆,今朝又遇上歹人作乱,定然身心疲累。不如就在承天镇上暂住几日,休整过后再出发也不迟。”

杨季昌赶忙拱手,“多谢姑娘盛情。只是……唉,我尚未正式就任,承受不住客栈里的花销。还是抓紧赶路,争取五日内到任才是要紧。”

非常唐突地,易无尘慢吞吞插进一句话来:“不是说了要静养?背上那伤要是多崩裂几次,也就不用送来再让我治了。”

“这……”杨季昌面露难色,犹豫道:“那、那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赵泯见他只带了一名小厮孤身赴任,头上的文士巾又洗得发白,一穿灰布夹棉袍,走了不知多少里地的黑布鞋上满是尘土,便知这位杨少尹是当真囊中羞涩得紧。

身上没多少银钱,在这承天镇里又无亲无故的,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呢?

眼见着就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赵泯轻咳一声,笑道:“我家中尚有几间空置的屋舍,阁下若是不嫌弃,暂时也可做个落脚休息的去处。”

“这、这怎么好意思!”不知为何,这杨季昌反倒大窘起来,直把一张脸都涨得黑里透红:“若是污了姑娘的清名,我,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啊……!”

好迂腐的书生!

赵泯忍俊不禁,大笑出声道:“不过是小地方的商贩人家,又不是京城里那些豪门大户,谁还在乎这个?”

一边笑,一边让药童们帮忙将伤患与行囊等一并抬上牛车,又差使女去让门外跟车的小厮先行回家里通报,又对杨季昌笑道:“孟老夫子不也说过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援之于手者,权也。’若是因为拘泥于礼制,而不对身处困境的人伸出援手,岂是连豺狼虎豹也不如?”

要说服杨季昌这样死心眼的书生,古圣先贤之语比皇帝的诏书更加管用,而赵泯惯来深谙此道。

果然,杨季昌听了这话,面上的窘色终于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一边不住地道谢,一边辞谢了回春堂诸人,一同往赵家去了。

承天集距狄道尚有五十多里,乃是临洮府狄道县下辖的一座小城。

虽是边陲小城,但一路上的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倒是比一些徽州乡镇还要热闹上许多。

再仔细看去,街上往来的诸人中,竟还有不少高鼻深目、服色奇特的外邦人士。

牛车吱呀吱呀地碾过路面,赵泯掀开帘子,笑着对杨季昌说:“咱们现在走的这条,就是承乾街,联通北面的威远门与南面的恩德门。”

此地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看得杨季昌眼花缭乱,恨不能的头上长出十六对眼睛,一次就把这四面八方的景色都看个饱。

直到拐进巷子,他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问车上的人道:“方才路过一个钟鼓楼,横穿钟鼓楼的那条街,应该就是将东西两门相连的主路了吧?”

“确实如此,”赵泯说,“那是正德街。咱们刚拐进来的这条叫惠和巷,我家就住在这惠和巷上。喏,前面就是。”

赵家居所是一间灰砖黑瓦的院落。

黑漆斑驳木门上新刷了桐油,一对红铜门环上也生出了锈色,看起来颇有些年岁。

杨季昌很是新鲜地四处张望着,赵泯则在边上笑道:“这里原本住着一户商人,后来说是要去投奔在南面做官的亲戚,就连院子带仆人一起,折成二百两银子卖给我们了。”

进得正门,过了影壁,垂花门前早已有人等候。

来者是名身材魁梧的高大男人。

此人方眼阔额,浓眉下生有一张褐红色脸孔。他头戴武巾,脚踏皂靴,通身穿着靛蓝染成的窄袖短衣。

见了杨季昌,魁梧大汉率先抱拳行礼道:“在下章援,见过杨少尹。”

“少尹”是官宦人家对县丞与主簿等小官的雅称。只这么一句,杨季昌就晓得,这大汉多少也见过些世面,非是寻常贩夫走卒可比,便也还礼道,“幸会,幸会,敢问阁下是……?”

章援道:“我是赵家的伙计,目前在揽月楼里掌勺。”

赵泯在一旁笑道,“虽然章大师傅总说自己是赵家的伙计,但我可一直都把大师傅当成半个父兄来看待的。”

听这章援自称只是揽月楼的一介厨子,杨季昌本还有些吃惊,又听赵泯说把对方当成半个父兄看待,顿时恍然:面前这位章大师傅,便是先前在回春堂里说过的那个忠心耿耿的伙计。

同是天涯沦落人。孤身赴任的杨季昌望着眼前这对忠仆幼主,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哀宕的唏嘘,情不自禁道:“哎,章兄见外了。我路遇歹人,幸好有赵姑娘舍宅相助。您既是赵家姑娘的恩人,自然就也是我杨季昌的恩人。我名杨季昌,表字德安,章兄叫我德安就好。”

“蒙德安兄不弃!”章援又一抱拳,道:“章援只是一介粗人,并无表字,让德安兄见笑了。”

说着,便引杨季昌往东厢房去,“受伤的兴贵,以及德安兄的包袱行囊等,都已经送进房里安置好了。请随我来。”

一想到这几日都要和这位赵姑娘住在同一屋檐下,杨季昌不由得再次涨红了脸:“有劳,有劳。”

他心如鼓擂,不敢再抬头去看赵泯泯,只低声告了句“那我先过去了”。

杨季昌并没有看见,站在院中的赵泯,脸上正渐渐地褪去了笑意。

虽然但是,少东家确实是个带善人没错(功德 1

也祝元宵节出生的少东家,我们亲爱的赵泯小朋友,生日快乐!

愿你行过崎岖山路,见识过人世的疾苦,最终能够自由地奔向爱与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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