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如梦,两满休

时值丑时末,人睡的最沉的时候。白龙塞娄烦王营地鼾声如泥,几个哨岗也麻痹大意,脑袋挂在脖子上,像个烂包裹晃来晃去。

秋初的阴山南,西风萧萧,朔风势头渐起,簌簌吹着山林草木,正好掩盖易辰安等人的动静。

一共五十人的小队,用麻布裹着马蹄,潜入白龙塞。而后兵分三路,一路拿战鼓躲在营地旁山林中,一路身负火油沿路倾洒,易辰安与阿锦等人则手持弓箭刀枪,埋伏两旁高地,静待时机。

阿锦身着夜行衣,背负长刀,趴在易辰安身边,双目警惕,于夜色中闪着狼一般的精光。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下易辰安脖颈。

易辰安在鼻子撞过几下草皮后,内心喊着“大可不必”,嘴上一直未能找到合适措辞拒绝。

埋伏久了,他频频打量周身的行为终是引得阿锦忍无可忍,观察左右后靠过去。

易辰安以为他要与自己说什么行动计划,急忙敛色递上耳朵,却听阿锦压低声音,冷冷道:“看什么看!?再看戳瞎你的眼!”

易辰安滞愣片刻,索性小心回问:“我是奇怪,你跟我这么紧干吗?莫非你家将军不信任我,怕我把你们当成投名状?”

阿锦翻翻白眼没有理会。

易辰安正欲表露自己忠君爱国,却听约定好的哨音如离弦箭,划过耳畔。

四周鼓声如雷,霎时间烈火熊熊有燎原之势,火光如龙,瞬间盘上营帐和粮草,火焰在风声中发出呼啸之声。

阿锦用手肘拐开易辰安,翻身隐在半人高山石后,拉弓平射,连发数箭,百发百中。

匈奴人在睡梦中惊醒,怎么也想不到宁军会如神兵天降,他们钻出营帐,懵头转向,或呆傻痴愣或慌不择路,如受惊田鼠,眼见同伴烈火焚身,惨叫打滚。部分人想要还击,却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藏身处,只见利箭如雨,划着流畅弧度,顷刻间取命。

偶有几个机灵的,躲过箭雨冲向马棚,但手还未挨着缰绳也被乱箭射死,引得马群阵阵踏蹄嘶鸣。

眼见敌寇大部分脑子还迷糊着就命丧黄泉,宁军小队才于暗处现身。敌寇气势已破,厮杀不过一刻,白龙塞便再无哀嚎吼叫,只剩火声风声。

阿锦一面着人清点剩下的马匹武器,一面交代迅速用沙土灭火。正想要嘱咐易辰安查看有无漏网之鱼,却见他已经在挨个查看尸体。

“还算上道。”

阿锦将将收回视线,就在余光中瞥见尸体在动,惊得立时瞪眼聚精。

只见一个敌兵尚存一息,他背靠木柱,混在死人堆里,微睁双眼暗中观察,瞅准易辰安转身之际,猛然举刀刺出。

阿锦心弦一绷,想也不想甩出手中长刀,刀鸣伴随寒光,稳稳刺入那人咽喉。

听到闷响,易辰安才回头,瞬间僵直。

那“尸体”被长刀钉在木柱上,脖颈被生生斩断一半,脑袋耷拉在肩上,血如喷泉,飞射数米开外。

而他整个人的肌肉却在瞬间收缩,僵持最后的仰攻姿势,利刃高举,离易辰安后心仅有寸余。

易辰安片刻后恢复神智,猛然撤退,远离那刀尖四五步才颤颤站稳。

野地里一阵风,吹走最后一丝暑意。他只觉头至脚冰凉入骨,颤抖着抹了把脸,才察觉已是冷汗淋漓。

阿锦缓缓走近,脚蹬那人胸膛,手握刀柄,两下里一齐用力,才将入木三分的长刀拔出。

他将刀刃上血迹擦在尸体衣服上,也不看易辰安,颇有些嘲讽道:“呵,熟读兵法?兵法教你将后背亮于敌前?”

“我以为都死透了……”易辰安下意识辩解,碰上阿锦微微上扬的眼角,赤 |裸 |裸的蔑视如尖刀刺心,他悻悻闭嘴。

“你以为?这里不是书塾,答错写错可以重新来过,这些人也不是什么乡野无赖!你若只想要立功傍身,可以去做羽林郎!北军不适合儿戏!”

“我没有儿戏!国有难,我……”

易辰安做了一年郎官,徒有虚名,并无实职,原本以为自己熟读典籍,刀枪剑戟样样出彩,便会大有作为。可现实是,要么虚度光阴等候机会上门,要么依靠父辈祖辈威名讨个职位,这两样他都不齿,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此次边境战乱,他嘴上说着国有难,男儿自当临危而上,实际也逃不脱恃才扬已的成分在。

他的确为立功而来。因而有些无话可说,只咽下浮词空文,想要说点实际的:“不管怎么说,阿锦兄,我还是要……”

易辰安没有瞧见阿锦的白眼,絮絮叨叨一路左跟右跟,直到阿锦翻身上马,他的感谢还没能说出口。

他见阿锦似乎想要独自离开,纳闷道:“阿锦兄,你怎么不贴身跟紧我了?不怕我投敌了?”

阿锦怒目回视:“谁跟你贴身了?!”

周围几个兵卒咧嘴偷笑,易辰安霎时脸上一热,抱歉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在下知恩报恩,今晚你救我一命,他日你若有用得着我……哎?阿锦兄?”

阿锦不耐烦听他啰嗦,索性策马跑起来。

若非将军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日后不好与他妹妹相见,怎会命自己亲自出马护这么个生兵蛋子周全?

*

西京被透雨洗过,积攒一整个夏季的嘈杂烦躁仿佛随着雨水蒸发到九霄云外,各处只剩下清清静静。夜晚也不似前期那般总是闷着胸口,苍穹一片深邃墨蓝,繁星闪烁,银河星云遥遥在望,似琉璃玉碎落满盘,不需百尺危楼,也可手摘星辰,这才是真正天幕星空顶。

如是光是驻足仰望,便已觉胸中畅然快意。

农历七月,最是流萤繁多时节,加之城中水源皆复原,苑中渊渟池畔蛙叫蝉鸣,和风拂柳,如是拎着捞池中落叶的小网,一路网流萤到池畔,好不惬意。

正在兴起,她瞧见池上松风榭中点着一盏暗灯,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坐在菱花隔扇窗边。灯光昏暗,又隔着矮栏,如是看不真切,只觉从背后看去,倒有几分像易辰安。

“青春期叛逆少年回来了?”如是吃惊,小跑几步绕到松风榭门口。屋里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却是易仲良。

两人皆是一愣。

“你怎么还没安寝?”易仲良左右望望,“身边也没人伺候着?”

如是照实解释,易仲良点头,又看向窗外:“若论外形,辰安的确像我多些,认错也不足为奇,但为父的谨慎沉稳,他倒是半点也无。”

如是眉尾微抖,心内暗道:父亲,你那是胆小缩头吧……

“父亲是在担忧那个青……轻装上马的长兄吗?是不是边境战况不好?”

易仲良微微吃惊:“你怎知?”

如是顺着易仲良刚刚的视线看去:“父亲刚才不是一直在看长兄的院子?”

易仲良破颜一笑:“原来是阿父的心思都摆到了脸上。”

如是继续道:“且今日下午,卷柏去彩帛行买蝉翼纱,见路上多了许多人行乞,听口音像是渔阳、河南附近的流民。女儿猜想,若非那边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百姓又怎会拖家带口,千里逃难。”

易仲良此刻五味杂陈。在他心中,长子此去再难归,国尔忘家,捐躯徇义,已然是献出去了。白天,他因儿子成仁取义而自豪,夜深人静之时,又因儿子大概率会马革裹尸而哀戚。

他常责骂小儿子,说他敷衍塞责,难当大任。可他现在竟有一丝庆幸,庆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个儿子,又有一丝遗憾,若辰安不那么忠义,也挺好。

但这一丝庆幸和遗憾让他惭愧到不能自已。

“你和你长兄一样,黠慧,颖悟。可是粟米长势太高会被拔出,月季枝叶太旺会被抹芽。连天都会妒英才……”

易仲良声音越来越低,如是听不太真切,问道:“父亲,你说什么粟米英才?”

易仲良无声苦笑:“吩咐厨房,多蒸些粟米,多做些饼饵,该轮到咱家和宋家施助流民了。”

如是应下,又听易仲良再开口:“自打回京,你阿母夜夜卧不安枕,偶尔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她独自垂泪,我问她缘故,她道是担心伴君如伴虎,耳后白发都多了许多。此番若你长兄若是……若……”

易仲良有些哽咽:“先别和她说,我怕她承受不住。”

如是闻言心中莫名一沉,忽觉盛夏时闷胸口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蹙眉道:“长兄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如他所愿,带着军功凯旋,他说过要与父亲一起,庇佑家中老小。”

如是说的咬钉嚼铁,没有丝毫迟疑和容他人反驳的余地,仿佛她所说就是定局。

易仲良听她言辞坚定,甚感欣慰,隔着桌案轻拍她的肩膀:“去吧,夜深了,早点睡,保重好自己,阿父阿母再经不住了啊……”

易仲良尾音拉的很长,带着长长长长的倦意。

如是微微屈膝后便退出松风榭,沿着石子路往回走。

松风榭外种着几棵高大紫薇,正值花期,淡紫或藕荷色花团比小孩子头还大些,如是随手一扶,整棵树跟着微抖,小小紫薇花从树上洋洋洒洒落下,眨眼功夫,脚边就是一地粉色。

易辰安怕痒,易子昌曾笑他是人形紫薇树,只消稍微一抓,头发都散乱了。念及此,如是回头,易仲良依旧如石雕一般坐在窗边,目之所及,不知是长兄的寝室,还是与北境前线共同的月色。

她没见过这样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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