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口中言,心腹事

年长仆从听到这过于直白的言语,立时俯身,带着歉意解释道:“我家少主每回吃过莲子,就会呕逆不止,所以,今日恐会辜负贵府美意。”

如是知晓这是过敏表现,她抬眼瞧去,却未从少年面上看到半分惋惜,甚至隐约有种刻薄淡漠,像是吵架时用到稳准狠的措辞痛击对方后的得意。

分裂,幼稚。如是暗道。

“世间万物总有相生相克,这也是无法……”易老夫人玩笑道,“好在我们家除了莲子,还有其他饭菜尚能拿出手,恩人可以尝尝别的。”

少年拱手:“老夫人抬举。在下姓付,名轻舟,原在上郡靠交易货物、帮人理事赚点家用,此番躲战乱举家南迁,只是顺路送东西,哪里担得起这声‘恩人’。”

易仲良微笑拂须:“付公子少年英雄,兵戈扰攘之时,东飘西徙之际,还能有尾生抱柱的信义,让我们这几个长辈能稍稍安枕,真是……”

如是小声嘟囔:“尾生又不亏,一块玉佩换十匹马……”

“什么玩意儿?!”旁边易子昌听到,脱口惊叫。

善默堂顿时安静,众人目光都落在这边,易仲良目色一凉,面上努力保持礼貌笑容,咬牙道:“你不同意?有何高见?”

易子昌猛咽口水,不敢应声,恨不能钻到案底。待众人复谈如初,他又念念不忘向如是确认,而后悄悄感叹:“他这不是顺路送东西,这是顺路做了笔大买卖啊!”

李竹君道:“君姑挂念辰安,已经有日子没能静心了。今既知辰安近况,且放心于腹,安眠多食。”

孙媪接话道:“是啊,老夫人,过些日子,就是咱们长公子携军功,骑高马,荣归故里的好消息啦!”

易老夫人垂下眼角,苦笑轻叹:“我这心啊,一时半会放不下的。前方兵荒马乱,狼烟四起,他个初出茅庐的倔犊子,哪见过那阵仗,我只求他能囫囵着回来,什么军功,荣耀,我这个老妪可没那么大胃口啊!”

李竹君之前只顾高兴,忽而被提点,情绪又低落下来,忧愁道:“是,两军对战,若形势不妙,都不知道他是否能保全自己……之前他也只遇过乡野无赖,与人打斗都不知道逃……”

“什么妇人之见的混账话!”易仲良皱眉打断,“只有你有儿子,别人没有?我易仲良的儿子绝不是为保全自己,临阵逃脱之徒!”

“若此役不乐观,我宁愿他……”易仲良空咽一下,他似乎想说“战死沙场”之类,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我希望他是个对得起祖宗的大丈夫!”

李竹君眼泪终于被引出来,她默默扬袖拭目。席宴上喜悲交织,气氛低迷下来。

“听闻我朝军队确有明训: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①。是以将士都悍不畏死,左手提头,右手挥刃,身中数箭都不倒下……”

付轻舟钦赞涛涛,忽感一道凌厉目光劈向他,不由得后颈紧绷,看向目光来向。

如是眯眼怒视,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多好个儿郎,怎么和易子昌一样偏偏长了张嘴?

好在付轻舟多少会看点眼色,在被如是目光左右扇几巴掌后,清咳两声,转了口风:“易内史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在下敬服。我虽与辰安兄新交,却相知恨晚,辰安兄为人磊落,正气凛然,想来得益于大人言传身教。无论结果如何,辰安兄必不会辱没大人门庭。再者,听闻纪将军用兵如神,至今未尝败仗,刚刚大人也说,捷报奏宁军至此‘未损一兵一卒’嘛……”

他转而向身后座席的手下:“我们渔阳有句话,叫‘关内呼一声,塞外安五载’,呼的就是纪将军之名,是吧?”

“是是是……”

如是借机岔开话题道:“付公子说是举家搬迁,不知打算搬往何处?”

“原想往蓬莱去,见识下洞天福地,但在上郡与匈奴激战时,金银细软损失大半,今日在市集请医工都是押的随身之物。若是再去蓬莱,恐要沿路乞讨了……眼下我们在客栈安身,之后想在城外寻个住处,再做打算。”

这居无定所,身无分文,漂泊不定的生活竟被他轻描淡写说出,如是这才注意到,付轻舟身上除了佩剑,再无半件饰物,头顶也只有光秃秃一个发髻,连个簪子都没有。

易仲良与李竹君对视,夫妇二人慈心起,问:“那令尊令堂也要受苦了……有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

付轻舟表情一凝,低头哑然片刻,复抬头,又恢复轻松模样,淡淡道:“家父家母都已在我幼时故去,也没有什么亲戚,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易仲良一愣,默然点头,不由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易子昌接住父亲复杂目光,有些心虚,佯装抓头避开。他认定付轻舟是个伪装成商贾的游侠,对其好奇又羡慕,一心盘算着今后要攀扯,便有些讨好的笑着。

易仲良看着这俩,年纪相仿,一个呆头傻脑,一个独当一面,当下重重一叹。

易老夫人打心底待见这个侠义爽朗少年,此时又听闻他身世凄凉,虽孤苦却没有少条失教,说话办事四平八稳,心中尤是怜爱:“我在城外有一处空置的二进院落,闲着也是闲着,若付公子不嫌弃,可在那里落脚。”

付轻舟沉默须臾,方答道:“老夫人一片心意,晚辈本不应该推却,实是我虽无亲无故,但手底下随从却不少,且都是粗俗莽撞之人,易内史身配官家印绶,来往皆高朋贵友,若与我这样的人有关涉,恐会叫人指摘。”

“哎!”易仲良左手一摆,止住付轻舟话头,认真道:“付公子切莫自轻自贱,一是在我眼中,你与诸位并非粗俗莽撞,却都是不畏死,不贪利,乐善好义的儿郎,二是我易某人可不是会分三六九,看人下菜之辈。”

付轻舟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回头与年长仆从对视几眼,才笑着答:“易内史待我亲厚,虽今日初见,却低过旁人十年相处,辰安兄又与我刎颈之交,如此我更不能为你们增添麻烦。老夫人,大人,夫人,我本浮萍,不该有根,诸位不必为我忧心。”

易仲良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劝让,只命人从账上支取一小篋银钱交于付轻舟,道:“这些请付公子务必收下,今日安抚流民,买药请诊,有劳付公子了,朝廷拨付治理流民的款项不日便下来,就当我提前支给你。”

付轻舟也的确揭不开锅了,若他只身一人,洒脱恣意倒也能对付过去,但手下仆从也有小二十人,因而略一沉吟,便大方收下。

*

宴后,付轻舟回到客栈打开漆箧,看到上面放着今日押给那几个医工的玉佩,簪子,扳指等物。

一位年轻仆从道:“少主,这钱真不少。我一直当易公子唬人,没想到是真的,十匹马都绰绰有余了。”

客房里只点了个半截蜡烛,蜡泪已在灯芯下积攒一小窝,溢出的顺着柱体缓缓向下。窗外宵禁的报声抑扬顿挫划过死静夜空,街上渐渐阒无一人,几只白天见不得人的老鼠,此刻叫嚣着顺着窗棱跳出去。

付轻舟闻声回头,年长仆从见状安慰说:“少主请暂且忍耐,待老奴禀报主君咱们搬来的事情,就不会再住这寒酸之地了。”

付轻舟目光依旧停留在老鼠消失的方向,片刻才低声道:“老鼠不住老鼠洞,住哪里?边叔,你不必去禀报,有些事他若想知道,就算瞒天过海他也能知道,他若不想知道,你就是立于前,喊破桑,他也听不见。”

边叔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轻叹道:“好。反正咱们现在手头也宽裕了,这些足够生活一阵的了。”

付轻舟拿起银钱上层平置的簪子,这簪子玳瑁材质,夜晚光线昏暗,瞧不真切上头贵重的斑点,倒像一副发霉朽烂的样子。

边叔将扳指戴好,又将付轻舟随身之物取出,才扣好漆箧,拿去归置。

年轻的仆从一边收拾床铺,一边絮叨:“我一直以为当官的都狗眼看人低,京城里的不得更甚?可这易内史还真是仗义,就算是带来他家长公子信物,可毕竟头回见,他就敢往家里领,还要给咱找住处,临了又赠送这多财帛,还怕咱尴尬,特意找个朝廷拨款提前支取的由头,边叔,我还是头一次到这么大官家里吃饭。”

边叔笑笑不语,那仆从继续道:“你说,他要是知道咱是干啥的,是不是能立马断绝……”

“阿秋!”边叔沉下脸,偷偷撇一眼付轻舟的脸色,低声呵斥道:“你还真是铁匠铺的材料,挨打的货色!你那个嘴不要了就缝起来!”

阿秋自知失言,吓得咬嘴看向付轻舟,见对方并未发怒,才稍稍放心,转过身去狠狠扇自己几嘴巴,无声骂道:“叫你多嘴!叫你改不了!”

付轻舟其实一直在出神,根本没听见阿秋在说什么。边叔见他似有心事,招呼阿秋悄悄退出去。

自阿秋提到头一见就往家里领这事,付轻舟就想到了领他回家的易生。那小女娘年纪不大,眼神却老成,一副身骄肉贵的样子,干起活来到比他身边的阿秋还利索干脆。还有宴席上她瞪自己的样子,跟炸了毛的狸花猫一样。

付轻舟不自觉扬起嘴角,突觉这西京也不是那么无趣。

烛火幽幽暗暗,无风自摇,暖橘色的光只照亮付轻舟身边一丈地,将他的身影映在后面略微斑驳的灰墙上,从屋顶到地缝,足有半面墙那么大。

整间屋子就剩他自己和这一动不动的影子。

①明朝名将于谦的军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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