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院是易仲良夫妇居所,蝉衣将二人引进堂屋,便躬身掩门退出。
“这么晚了,你怎么也跟来了?”易辰安端坐下首,面带不悦,“易子昌,你喊她来做什么!”
他就是典型易家人,夏季珠白色纱罗袍子套身上,如谪仙一般。
如是压根没有听进去易子昌说父亲要灭口的鬼话,对他所描述也信疑参半。这会进了堂屋,见他亲母刘丽华不在,就愈加确认与易子昌没啥关系。
既无关系,总不至于专程喊他这个半吊子来旁听吧!
思及此,如是饶有兴趣起来,对上易子昌递过来的眼色,索性卖他个人情:“长兄,我今晚吃的有点多,积食,就跟着五兄出来走走。”
堂屋内没有点太多灯烛,光线昏昏暗暗多聚集在正北座席处,易仲良和李竹君并排坐在光影中。
易仲良抬手示意如是不必多礼,却给跟着同免礼的易子昌一个大眼白。
“易生,坐阿母这里来,这有山楂羹。”李竹君招呼如是坐过去,把高足琉璃浅盘望她眼前推了推。
山楂羹软糯酸甜,如是爱的不得了,见李竹君含笑看自己大快朵颐,有些难为情,又将高足盘推回去:“父亲母亲,你们也吃些。”
“你阿父不爱酸,阿母牙不好,吃不了。你既喜欢,一会都带回去。”
“子昌,听下人说,是你头一个看见姜怀瑾的?”易仲良开门见山问。
“谁?”易子昌傻眼。
“啧,”易辰安皱眉,“就是那个绣衣直使姜珩,你说他一天到晚不合群那个!”
易子昌恍然:“啊对对对,我看见他从棠梨院的偏房出来,然后告诉我有人撞柱子了。”
“他个外男,进内宅做什么?”易仲良疑道。
“这……我可不知。父亲!不是我带他进来的啊……我……”
“没说你!”
易子昌眉眼一松,放下心来,话也跟着密许多:“姜怀瑾这个人啊!实在令人惋惜!背靠大树,才华斐然,俊雅倜傥,十二显名于太学,十五拜童子郎,迄今为止最年轻的甲科一等①,可有什么用?做了十年郎中②做成个笑话……若非陛下充盈绣衣署,他怕是到现在也只能在宫里教教宫婢、舍童读书认字。我们常说做人不要学姜怀瑾,要会顺水行舟,要出去结交!君子薄衫骑白马,西京春樱招红袖,大好年华不要浪费在简牍笔墨中……”
“咳咳!”易辰安清嗓。
易子昌自知失言,狠狠咬自己下唇一下,试图亡羊补牢:“要出去见识大好河山……”
易辰安拿眼剜过他,转头道:“父亲,姜怀瑾处事虽不近人情,但他洁身自好,是耿介之士,绝不会做冒犯他人的孟浪事。”
“那可不一定!”易子昌反驳。
“他素日从不与人聚酒宴饮,今日不也来了?而且他还破天荒的管了闲事呢!出手拦申校尉的不正是他?哎?”他挺直后背,用下巴指指易生,“说不定……他是看上易生了!”
如是一阵呛咳,李竹君忙替她拂背,又递过茶水。
易子昌对自己的论证很有信心,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伸手点空气:“所以!他是去内宅找易生的!就跟宋之城差不多!哎呦……这也情有可原,他二十年不近女色,整个西京世家子,也就他没去过不思归听曲儿了吧!所以!今日见着易生大展巫术,禁不住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
易仲良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反手在桌案上咣咣叩响:“没问你的时候不要说话!”
“是,父亲。”易子昌利索应答,低头再不敢抬。
易辰安道:“宋家和我们是世交,之城打小就和你我在院子里玩闹,进出与自家无二,这能一样吗!”
他转向易仲良:“父亲,此人我多少了解些,这些年,他除了去太医署为他妹妹求药,从不为私事私情接近同僚,他宁愿与鱼户在江上喝浊酒,也不愿在官场上对饮琼浆。这次赴宴……我约莫着,应该不是为着庆贺父亲擢升,怕是因公事而来。”
他顿了顿,提示道:“偏房往北可是父亲您的书房。父亲,这小半年来,绣衣署可抓了不少人……”
易仲良捋着扎长胡须,默不作声,眼冷下几分。
李竹君不解:“绣衣署前段时间抓的不都是和李内史有关的人?与你父亲有何干系?你父亲不过是幼年与他一同在乡塾读了几天书,那点同席情谊早就淡……”
“怎,怎么就同席情谊了!我们只不过在一个屋檐下习字不到十天,他就随家里来了京师!最多算是点头之交吧!”易仲良勃然不悦,“李忌里通敌寇,陛下没有朋坐族诛已是法外开恩,此人人避之不及之事,你怎么还上赶着说啊!”
李竹君抿嘴,环顾屋内,贴身仆婢也都屏退院外:“这不是没外人么……”
“你当咱家是铜墙铁壁不透风啊!这通敌密函就是李忌家仆找出来送官的!”
易仲良肃然注视几个儿女:“你们几个都听好,无益言语休着口,不干己事少当头!这里是天子脚下,是非多,也大!张嘴前要三思,会不会给家中惹来祸端!咱家不求位极人臣,但求全家平平安安!尤其是你!”
易仲良指着易子昌:“听风是雨,乱下结论!给我管好你的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打听,你心里掂量掂量!”
易子昌撇嘴,不以为然。
李竹君被他这忙不迭撇清关系的态度惊到,暗觉小题大做,也觉有些忘恩负义:“当年你家穷的吃不上饭,若非李家书塾愿意免你学杂费用,你能有今天啊?谨言慎行是很应该,但你也不必如此,只顾摘干净自己吧!太无情无义了些……”
易仲良冷笑道:“我倒是想有情有义,可这李忌与临安太子……”
“临安太子”这四字似乎是什么恶鬼般的忌讳,一向没心没肺的易子昌也不安的拘谨起来。
易仲良强硬咽下后话,转言道:“这可是陛下逆鳞,你要带着孩子们去摸上一模啊?”
李竹君恹恹下来,看了一眼如是,便缄口不语。
易仲良见众人都有惶恐色,略感自己过于词严厉色,缓言安慰道:“扯远了,我倒觉得他不是为李忌案来。此案助多少人平步青云,哪管有无冤情,还轮到入宅翻找什么证据吗?他若有心,一早就把我交出去了。
再者,宴贴我是递给绣衣署的,可今日就只他一人赴宴。这人在朝中衙内所受排挤比薄祚寒门还多些,通常捞不到好处,送不出人情的官司才会扔给他。所以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单纯的走错了路。”
易仲良的解释太过牵强,屋内众人没有人当真。
易辰安颓然自责道:“咱家不比那些百年世家大族,根基稳固,盘根错节,他人就是想动,也扯不动太多。只恨我无能,只能按照惯例从小小郎官爬起,不知何时才能襄助父亲……”
易子昌也颇为感慨,跟着长叹一声,妖娆挽鬓角:“可惜我不是女儿身,否则以我这张脸,那不就是第二个纪美人?”
屋里瞬间安静,易仲良暗暗咬牙,但易子昌浑然不觉,继续惋惜:“哎……公主里头也没有再如宁太主般权势熏天的了,不然,我倒也可以牺牲下自己,去当个面首什么的……”
他转眼瞥见如是:“哎?父亲,易生貌美,可以送进宫……”
易仲良怒捶桌案,挣扎着便要越过桌案去抓打易子昌,幸好李竹君眼疾手快,死命拉住。她对被吓得向后倒的易子昌喊:“还愣着作甚!等着祠堂里藤条再断一根吗!”
如是看着易子昌连滚带爬逃出攸宁院,狼狈至极,不由吃吃笑,忽觉他逃走的背影像极了刘丽华,便想着要不要与父母亲提一嘴。可一转头,易仲良额上青筋暴起,李竹君与易辰安一左一右拦着他不要打孩子,蒲席和果盘散落一地,场面实在是有些失控,不是时候再平添乱,只好先按下不表。
待如是辞别父母,走出攸宁院没多久,蝉衣小跑追上来,将一个食盒递出:“姑娘,女君见你爱吃山楂羹,吩咐婢子用食盒装了拿来。”
如是接过,笑道:“你这羹做的实在是美味,这巧思倒让我截了胡,还劳烦你跑这一趟。”
蝉衣愣了愣,明白过来,揖首道:“婢子替刘夫人院里的菘蓝谢姑娘夸赞,回头婢子和她说,让她多做些送去靖安居。”
这下轮到如是愣住。她没多说什么,糊里糊涂谢过蝉衣,回到靖安居才反应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掀起床帏喊住要关门出去的鹿竹。她没有随行去雁门郡,一直留在易府守靖安居。
“鹿竹,我们回来之前是刘夫人当家是吗?”
鹿竹一只手护着铜盘行灯的火苗,又走近床榻:“倒也不是,你们去了雁门郡,刘夫人有些六神无主,得亏老夫人能谋善断,但她腿脚不便,因此衣食住行这些琐事,刘夫人就代为留意些。你们回来后,女君觉得刘夫人熟悉易府上下,也就拜托她继续帮着操持柴米油盐。”
如是点点头,盘腿道:“柴米油盐……那她很应该知晓众人口味喽?”
“嗯,姑娘每日汤药后的蜂巢蜜,就是她托庄子上割来的。”鹿竹近前再次归整好床铺。
“那她怎么不晓得父亲母亲吃不了酸?”
鹿竹噎住,不知如是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应该……知晓吧……最起码,也应该知晓主君喜好吧?”
她想了想,在床边跪坐,趴在床沿上压低声音道:“姑娘,听说她是用了些手段才进的易府,主君根本不喜爱她……”
“鹿竹!”玄芝站在门边,“这些年主家不在府,你真是散漫惯了,竟敢背后七搭八扯的!”
鹿竹吐吐舌头,将床帏合上:“姑娘,早些歇息。”
她走到院子里,才再开口:“你耳朵真尖,这都被你听到。”
玄芝顿住脚,回头道:“你也不知道自己嗓门有多大?而且还没关门。”
鹿竹凑近笑道:“那我下次关门再说!”
“还有下次?你不要命啦?亏你还在府里呆了这些年,就只知道桃色消息。”
玄芝左右顾望,也压低声音:“别看刘夫人闷葫芦,可别去招惹她,她身上背着人命呢!”
①太学的年龄限制虽不严,但多数是十六七才得以入学,学制八年,还不一定能过毕业考试,学到花甲还考不到官的大有人在。因而姜珩十二显学,十五拜童子郎视为天才。
②太学毕业考试为岁试,甲科出身为郎,乙科出身为吏。初任为三百石郎中,无过无罪三年后升四百石侍郎。但姜珩做了十年郎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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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难休休,难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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