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身后的门被人推开。
大副谨慎地走进来,看到杰拉德瘫倒在地上,像一具死透了的尸体,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大吃一惊,还以为他的主人就此走向了一条绝路。
镇静下来之后,他就发现杰拉德还有呼吸,于是急忙将他架起来,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他固然畏惧主人的疯狂和狠毒,又拜服于他驭下的高深手腕,到了此刻,还是免不了在心中升起一丝同情。
他追随杰拉德·斯科特许多年,眼睁睁地目睹了他在阿加佩身上越陷越深,他就像一头扎进了流沙的漩涡,最终一定走到死无全尸的结局上,不过是快慢的问题。
“大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过去您说过,一旦完成复仇,就去选择自己的末路,如今,您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杰拉德死气沉沉地淌着眼泪,他可能听见了下属的话,也可能没有听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回忆苦苦折磨。
片刻过后,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不像活人发出来的,更像是生锈的机器,在临终前上了最后一次发条。
……是的,他确实发下过如此宏愿,他确实曾经站在一具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尸体前,大言不惭地说着天真的疯话。他说一切结束之后,他就去接受了阿加佩的审判,接受既定的命运。但那时候的他又懂什么煎熬,懂什么痛苦?
“他原谅了我……”他哑声说,目光完全放空了,茫然得像个瞎子,“他对我说再见,他放我走了……”
他说的话,换作其他正常人来听,未免都会觉得一头雾水,但大副却奇异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爱情在人的生命中十分常见,男男女女交换着他们对于彼此的情话,经由世俗的积累和渲染,再怎么笨嘴拙舌的人,都能从口中吐出一些“不去爱,毋宁死”的决绝誓言。它轻浮,浪掷又多变,可它是无害的,甚至是带有一定表演性质的。形形色色的情侣在一刀两断之后,顶多大哭一场,或者消沉上一段时日,就能抵消了它的伤痛。
但是,他的雇主恰恰被困在第二种爱里。
第二种爱凄厉,惨烈,扭曲了他的头脑,禁锢了他的灵魂,并且将心灵上的疼痛具象化到了肢体上,它不仅使人流泪,更使人流血。然而,它替换了一个人身体里全部的血液、神经和骨骼,一旦离开它,这个人就将被彻底抽空,什么都不剩下。
他别无他法,只得鼓动贫瘠的言语,有心无力地劝说道:“原谅,原谅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大人?这就说明,您可以从过去的罪孽里解脱了,他,阿加佩先生他……”
大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把这张救命牌打出去:“说起来,还是阿加佩先生叫我进来照看您的哩!我站在外头,他一路径直地走出来,见到我之后,他先问我是不是‘为杰拉德效力的’,我肯定说是,然后他就说——他的语气特别柔和——‘您可以进去了,您的主人正在里头,需要您的帮助’。紧接着,我才赶进来的!”
纵使他提到了阿加佩的名字,并且极力渲染了对方的关心之情,但杰拉德的眼睛只是稍稍亮了一点,仍然没能完全地起死回生。
大副叹了口气。
“要我说,这不是一件坏事啊,大人。”他真心实意地劝谏道,“您可以像第一次认识阿加佩先生那样去追求他,原谅了,重新开始,不可以吗?这总比恨您要好多了吧?”
杰拉德的视线慢慢聚焦,神智也逐渐清晰,凝滞的头脑再度疯狂地旋转起来。他竭力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制定计划,考量前景……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呢?原谅了,重新开始,不可以吗?
——真是一瞬地狱,一瞬天堂!希望燃烧得如此之快,沸腾的血液直冲大脑,差点让他又一次呼吸困难。杰拉德的眼前冒着星光,前额沁出焦躁的细汗,他抓住胸口,拼命呼吸着每一口氧气。
但是,重新开始,怎么开始,从哪里开始?
杰拉德不知所措地面对着诸多茫茫的方案,他必须挑选一个万无一失的开端,他必须从千万条岔路上,走到那条一定会通向终点的道路。
“……走,”他嘶哑地说,擦去嘴唇上的血痂,身上好像一下冒出了无穷的勇气与动力,“也该离开这里了。”
大副跟在后面,杰拉德低声道:“而您,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忘记您的功劳的。”
大副急忙低下了头。
因为,他立刻就有所察觉,在重新燃起希望,摆脱了半死不活的状态之后,杰拉德再次变回了那个无情的暴君。他坚定不移,誓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路上阻碍他的所有人,所有物,都将得到残酷至极的毁灭。
当天夜里,一封印有杰拉德·斯科特纹章的书信,就被送往查理一世案前。
三日后,送出这封信的人,就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再次见到杰拉德·斯科特——或者说黑鸦,查理一世说不震惊,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惊讶多,还是心烦意乱多。妻子仍在养伤,他的怒火与仇恨始终不曾熄灭,此刻见了一位举世闻名的斯科特人,皇帝难以抑制自身的负面情绪,当着诸多大臣的面,他冷笑道:“您!原来是您。”
“正是我,陛下。”杰拉德却气定神闲,他鞠了一躬,在礼节上挑不出一点错,“您为什么生着我的气?相信您已经看过我的信,我的诚意和决心,都是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您面前的。”
查理一世握紧了权杖:“真的吗?您这个骗子,莫非嘴里还有一句实话?您隐藏身份和姓名,在我的宫廷里埋伏了这么长时间,我却不知道您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杰拉德·斯科特——”
“我做了什么有害于您的事?”杰拉德柔声反问,“在您的国度,我恪守作为使臣的职责,守护公主,维护本国的荣誉,不结交党羽,扰乱您的宫廷与议会,更鼓励伊莎贝拉皇后与您真心换真心,而非出自帝国联姻的利益,像陌生人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我不是支持了您的种植园吗?我不是制止了一场大火,又进行了丰厚的投资吗?”
看着查理一世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接着道:“还是说,您是因为我的姓氏就恨了我?啊,倘若是这样,您大可相信我,我比您更恨这个罪恶的姓氏,以及我那些血缘上的兄弟姐妹。”
查理一世盯着他,想到他对阿加佩的感情,还有那五十万弗洛林的情分,皇帝不由冷哼一声:“那么,您想干什么?请记住,在您说话之前,不要忘记这一点:是斯科特人带来了战争,连累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杰拉德张开双手,诚恳地说,“我为伊莎贝拉皇后受到的伤害感到由衷的抱歉,她是一位可贵的朋友,心肠善良,品德崇高。但我,陛下,您可以看看我,诸位大人,你们也看看我的脸吧!”
他加重了语气。
这间宫殿汇聚了整个西班牙地位最高的人,除了皇帝,更有议会的重臣,军队的元帅,跺一跺脚,帝国就要抖上一抖,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汇聚在杰拉德身上。
这是个天生的演说专家,蛊惑专家,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可以将任何听众的心智随心所欲地摆布,揉捏成各种形状。他说白纸是黑的,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点头,他说钢铁是软的,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地赞同。
“我相信,你们中有很多人都见过我,见过曾经的杰拉德·斯科特,”他苦涩地说,“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一心为了振兴家族,使我的姓氏更加繁荣。在过去,诸位都是我的见证,对不对?我还是摩鹿加继承人的时候,通往那不勒斯的航线是我一手开辟的,每年前往米兰的货船,更是我亲自审批的。我还记着与您的通信内容,首相先生,也记得您与摩鹿加的友谊,侯爵大人。”
他这么说,就有人下意识点着头,应和道:“对,对。是这样的。”
“在那时,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摩鹿加同样如此。我信任我的家人,视他们为我坚强的后盾,并且也相信他们是以同等的信任来对我的。”他说,语气越来越暗沉,激烈,“但我却大大地想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暗地里,珍·斯科特早就密谋着篡夺我的位置,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去世的。我造人暗算,被关进摩鹿加的铁狱,在那里,我才收到了他的死讯。”
他深深地呼吸,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周遭鸦雀无声,大家都怀着讶然,慨叹的心情,默默倾听着斯科特家族的秘辛。
片刻后,杰拉德才缓缓开口:“为了使我屈服,我的亲生妹妹使人摧毁了我的容貌,又命令狱卒对我实施酷刑,他们用尖刀,用烙铁,用钢鞭和钉刺……看在天父的分上!我蒙承圣灵的庇佑,全都一一坚持下来了。最后,我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没有人吭气,全专注地望着他,杰拉德苦笑了一下,说:“既然珍·斯科特已经大权在握,她难免觉得,我容貌被毁,奄奄一息,早已失去了威胁,因此不再重视看管,只把我当成一个用来彰显她威望的道具。一次醉酒后,几个狱卒又对我拳打脚踢,当时,我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却发觉自己被装在麻袋里,正被他们抬着。原来,他们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以为我死了。”
“为了逃脱女主人的责罚,这几个狱卒只得商量着把我抛进大海,毁尸灭迹。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逃脱的好机会,于是一声不吭,直到被丢下海里,我才用力挣开了麻袋,幸好他们在喝醉的时候,只是在袋口上胡乱缠了几圈完事,让我不至于淹死。”
“陛下,诸位大人,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假,更无夸大的成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对珍·斯科特的恨意,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深,而我对摩鹿加的了解,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多。今天,我不怕掀了自己的伤疤,叫谁耻笑了我的失败,落魄。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为了实现复仇的计划,我站在这里,谁也不能比我更堂堂正正!
先生们,我心中深知,尽管我们的主张或许不一致,意见可能不相同,但你们无疑全是高贵的人。请大家仔细地考虑了我的建议吧,讨伐摩鹿加,你们离不开我这个最忠诚的盟友。”
他越往后说,皇帝的表情就越释然,越了悟,其他人的表情就越惊叹,越唏嘘,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局面已经彻底改变,议会的大臣交头接耳,感慨连连,彼此间不停地点着头。
而皇帝呢?皇帝沉吟良久,他慢慢放开权杖,庄重地走过来,主动伸出手,与杰拉德的手掌交握。
“我想,我们终于可以相互理解了。”他说,“杰拉德·斯科特先生。”
杰拉德握了回去,面上的神色高深莫测。
哈哈,他想。
“是的,”他重重颔首,虚情假意地说,“我们终于理解了对方,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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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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