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陈处宁的下人回来跟老太太禀了话，这边众人才放下心来。老太太也是觉得顾玉莹这疏远来得突兀，与众人说了好些话，面上仍有些忧愁。

孙氏抱着女儿尴尬地坐在绣墩上，老太太又扫一眼委屈巴巴的陈淑怡，赵氏会心，立刻宽慰老太太：“姑妈别担心，都是小孩子，今儿闹了明儿好了那都是常事。上回处宁来不一样磨了半会儿，最后还不是牵着出去玩了，叫都叫不回来。”

话是这么个理，老太太也知道顾玉莹有时候脾气大，都是自个默许着惯出来的。便转头与陈淑怡道：“淑怡啊，你莹姐姐方才太凶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顾玉莹那话基本上是不顾情分的，让人怎么不往心里去？孙氏摸摸自己女儿的头，与老太太温和道：“没事儿，我们淑怡懂事，又跟她姐姐要好，哄一哄就好了。”

老太太道：“你莹姐姐不懂事，回头我一定好好说她，好孩子，你可别再伤心了啊。”赵氏跟着安慰了几句，陈敬也心不在焉地看着她，陈淑怡只能乖巧听话地点了点头：

“嗯……我一会儿，去找莹姐姐，跟她说说话就好了。”

陈敬跟着问顾淮仁回来了没，他一个大老爷们在这插不上话，来拜年实则又是为了见即将升官的顾大人。顾老太太道应是快回来了，赵氏连忙撵自己丈夫，笑道：“看他在这妇人堆里拘束得紧，姑妈心疼下您大侄子，赶紧让他走吧。”

陈敬便拜别了顾老太太，领着陈淑怡去了大院。大雪纷絮，叔侄两人身上头上都积了些雪。下人们领着进了大院，便有人来道顾大老爷回来了。陈敬让陈淑怡自个去找顾玉莹，他得去管顾淮仁打问些要事。

陈淑怡便跟在下人后面，亦步亦趋地走到了郑姨娘院里，那下人一看外面站着拾英和几个小丫鬟，指着红墙石基的屋子道：“怡小姐，四小姐应在里面呢。”

陈淑怡便走到门口，拾英看是她，要进去知会顾玉莹，陈淑怡道：“莹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

拾英把手拢在身前道：“四小姐和怡小姐的四哥说话儿呢。”又见陈淑怡走得满身是雪，双眸半敛，脸色无光，小身子缩在斗篷里微微抖索，不觉起了怜悯之心。招呼她上了台阶，给她拍了拍身上的雪道：“怡小姐进去吧。”

陈淑怡点了点头，走到门边要扶门帘，听得里面顾玉莹道：“哥哥别伤心，莹儿不过奇怪，不是故意挑起哥哥的伤心事的。”

陈处宁气息低弱，声音也小：“早知妹妹如此，当日我便不说这话了。”又立刻道，“小妹既然来了，怎么站在门口？”

顾玉莹吃了一惊，她还真没发现门口有人。

陈淑怡闻声，只好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只是顾玉莹一看见是她，那本来平静的脸顿时重又阴沉了几分。

“莹姐姐……”

顾玉莹反刺道：“都说了不想见你，还跟过来？！”

陈淑怡此刻真是觉得顾玉莹骄横极了，自己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翻脸了。她简直是一肚子屈愤，又不得不讨好她。

“莹姐姐就算不想见我，至少也让我知道原因吧。”

“你要原因是吧？”顾玉莹拍桌子跳下凳，走到她身前抬下巴看她，一手叉腰，做足了姐姐的气势，“原因就是，我讨厌你。”

陈淑怡再怎么说还是个孩子，闻言嘴一抿，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又伸出细白的手擦脸颊上的泪珠，鼻头红红吸个不停。

顾玉莹心道她现在就哭成这样了，那当初自己那些委屈要跟谁说？

而陈处宁约是看不得自己小妹哭得梨花带雨，竟又转身劝她：“玉莹妹妹，你年龄大，该让着点淑怡，她还小。”

顾玉莹瞥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竟像是真心劝解。更加不明白这人到底是装得太过，还是她想得太多。

陈处宁又道：“小妹，你莹姐姐既然不想见你，你不如就先回去。”

陈淑怡给顾玉莹这二拒伤尽了脸，也再压不住想走的心了。只走之前还习惯性地约束了自己一下，眼泪擦干了，便把拿了一路的礼物又从斗篷里取了出来，红着眼上前道：“既然莹姐姐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但是姐姐还是收下这礼物吧，母亲代我挑了好久……”

“我不要！”

什么娘教什么女儿，顾玉莹对孙氏的厌恶不亚于陈淑怡，见她又递上来那个盒子，抬手一推。

陈淑怡一下没拿稳，那盒子便向她身后飞去。她急急地转身要捡，迈出一步却踩在落雪化开的积水上，她那鞋子本来就沾着雪，立刻脚底一滑，趔趄了一下摔了下去。

额头正撞在门边的亮格柜上，“砰”一声晃得架子上的瓶樽都颤了颤，身子随即瘫了下去，流了一脑门的血。

颜色鲜红的血顺着她耳前下颌流下，滴滴落在没盖地毯的方砖上，黑得发亮。陈淑怡双眼紧闭，半身倾歪，额角的发粘湿了一片，俨然是已没了意识。

不会……

就这么死了吧？！

顾玉莹反应过来，瞬刻就慌乱起来，心脏跳得脸颊红热欲燃，放大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她急上前要去查看，却给人拉住胳膊猛地向后一带，直接把她和陈淑怡隔在了两边。

“陈处宁……”

她不由得喃喃了一句。

这时的他比她高出一头不止，身形也宽了三四圈，她站在他身后只见一个端直青灰的背影，隔着他袖间的缝隙看见陈淑怡脸上的血越淌越多。

她颤抖地低喊“快给她止血”，想要越过他冲过去。陈处宁牢牢地攥着她的小臂，又把她拉了回来。

顾玉莹不解，却没抬头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并顾容礼清爽大方的说笑声：“我怎么听说有人在这等我啊？”那棕色的厚门帘又给掀起来，顾容礼的脸在触及屋内的瞬间就变了色。

“快叫大夫！！”

随顾容礼进来的下人们一看这阵仗，全都是一惊，立刻一窝蜂似的跑开了。该叫两家家长的，该通知陈淑怡寡母的，该请大夫的该拿止血药粉的，乱哄哄闹成一团。拾英跟进来也是吓得不轻，低叫一声四小姐，匆忙跑过来看她好不好。

顾容礼迅速弯身抱起陈淑怡，挪开塌桌，就近放在了垫子上。那血还跟小溪一样往外滋，心灵的下人立刻拿来了细布，顾容礼也不知道都是破在哪了，一堆白布从头顶堆到下巴颏，两只手给按着，转头问：“大夫还没来吗？”又急问，“父亲呢？”

那丫鬟道“已经去叫了……”

顾容礼打断急催她：“再去看看呀！”

丫鬟放下手里的细布跑出去了，扶起帘子打外面又同时进来个小厮，拿着一个小白瓷瓶，飞跑到榻边道：“三少爷，这是止血的药粉。”

话音刚落，先前去请顾淮仁的小厮又气喘吁吁跑进来道：“三少爷，大老爷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顾容礼低应一声，低头看看脸色惨白的陈家妹妹，弓着手背试了试呼吸，心下一安，这才转头看呆站在陈处宁身后，被拾英半搂在腿边的顾玉莹，严厉道：“四妹，到底怎么回事？”

***

顾淮仁和陈敬一前一后进了屋，满屋慌张的下人们立刻收脚拢肩站规矩了。

陈处宁拉着顾玉莹站在床边，陈敬的余光扫过他，喊着侄女儿的名字就扑倒了塌边。顾容礼给挤到了一边，起身的同时被陈敬接过手，他低声道：“叔父别急，大夫很快就到了。”

陈淑怡素来是温柔可怜，比起同龄女孩儿要瘦不少，这一下隔着几层白布都渗出了血，陈敬许久不察的怜惜之情也冒上心来。又见她气若游丝，躺下去双颊微微凹陷，突然就想到故去的大哥，十分后悔平日里亏待了侄女儿。

“处宁！怎么回事？！淑怡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顾淮仁早遣了随侍小厮去催大夫了，下人捧着止血药粉送上来，顾淮仁摆摆手道：“先不用这个。”

陈处宁拉着顾玉莹，面色虽是沉重，却半会儿不说一词。顾淮仁知道陈处宁素来爱护顾玉莹，微一拧眉，看向顾容礼道：“发生什么事，容礼你说。”

顾容礼手上沾了血，旁边的丫鬟给递上了帕子，他一边擦了手，把帕子递回去，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进来时……就见怡妹妹倒在了柜子旁边。”

顾淮仁这才又问：“莹儿，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顾玉莹平日就缺规少距的，他直觉这事跟她脱不了关系。

然而顾玉莹这会儿，却盯着床上那张沾血的脸，像魂飞走了一样，对一切置若罔闻了。

她是恨陈淑怡没错，却也没想要她殒命在此。只是心底厌恶，便想离这心机女远远的，既免得自己想起前世之事，也省得日后与她明争暗斗。可谁想她竟跟了过来，又强要把她那礼物递给自己……虽说是她自己脚滑才摔的，可也是因自己掀了她的盒子……

顾玉莹甚至都忘了把胳膊从陈处宁手中抽走，脑海中反复转着一个念头——万一她就这么死了……自己……会怎么样……

她一句话不说，陈处宁回头看了她一眼。顾玉莹被牵动了身子，有些茫然地抬头，目光涣散地眨了两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那眼神里的意思，又听得顾容礼解释道：“父亲，四妹怕是被吓着了，您一会儿再问吧……”

而这话音未落，屋帘就被猛地掀开来，一股寒风夹雪而进，冷气沿衣缝攀上，引过一阵寒流。

“女儿！！”

孙氏撕心裂肺一声喊，看到榻上那人果真是自己的女儿，端庄持重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顷刻间泪如雨下，悲痛号哭。

“淑怡，淑怡！！乖女儿，你睁眼看看母亲啊……”

她奔至塌边跪下，一手紧绞着前襟，另一手颤抖着，轻触上陈淑怡的脸。那往日白净柔嫩的脸此刻沾了血迹，这半会儿就凝在了脸侧，孙氏一摸脸生凉，难过得不顾仪容装扮，哭喘不止：

“都是母亲不好……都是母亲的错……是母亲委屈了你……淑怡，母亲以后再也不逼你了……你想要什么母亲都给你……”

她哭得不管不顾，陈敬在旁边听得心酸，看得尴尬，伸着头安慰道：“大嫂先别哭了，淑怡这是磕着头了，止了血许就醒了。”他倒没忘记这不是在自己家，还希望孙氏注意点体面。

孙氏闻言才压了嗓子，恢复了些许理智，由痛哭变为了啜泣。她拿出帕子擦了脸，眼带泪花缓缓起身。却又斜着眼扫过屋里一圈人，表情明显压抑着痛恨，咬牙切齿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容礼给她这深恶痛绝的模样吓了一跳，忙上前道：“姨母您消消气，妹妹还小，没站稳摔了也是有的。”

“没站稳？！”孙氏对这话是不信的，又想起陈淑怡过来是找顾玉莹的，再一瞥看见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红盒子，立刻看向了顾玉莹。

顾玉莹对上她的视线，深吸了两口气，压下心底的颤抖。

“怡妹妹是没站稳，自己摔倒了。”

她本要这么说，想把胳膊从陈处宁手里抽出。哪知他竟先放开了自己，斜跨一步直接挡住了孙氏的视线。那声音自他身前传来，平淡得像是事不关己：“伯母，是我不小心推倒了小妹。”

“是你？！”孙氏的声音抬高了不少。

顾玉莹闻言一惊，急绕开他要跟孙氏解释，却还没来得及出声，陈处宁就低着头抢白：“是我。”

他干嘛要替自己认错啊？！何况明明就是陈淑怡她自己摔的！！顾玉莹嘴唇翕动不知该说什么，转过头万般疑惑地看他。可视野里此刻却闪过一道阴影，在瞬息之间不容人反应，清脆的一巴掌自左向右抡在陈处宁脸上——

“啪”。

打得他偏过了头。

他的目光正向着这边，刚好对上顾玉莹的视线。

他的眼睛像黑玉一样无光，却是那么的毫无波澜，好像那些疼痛对他连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算不上。尽管他的左脸上瞬间就起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印在他一贯惨白的脸上十分地显眼。

正如那一夜额头肿起来的那个青紫的大包。

顾玉莹心底顿时酸如弦割，泪水可见地涌出眼眶，哗地淌下圆嫩的脸，嗓子眼干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嫂……”

众人都被这一巴掌吓了一跳，连陈敬也没料到孙氏竟然动手打了自己的小儿子，再怎么说也是自个的儿子，要教训也是自己教训。他心底顿时很不是滋味，跟着松了手站起身来，要替陈处宁分辨几句。

而孙氏此刻却是被恨意蒙蔽了心，心道顾玉莹她训不了，一个陈处宁算什么东西，偏房小妾所生的庶子，也敢来欺负她女儿？跟着便向后退了一步，抬起下巴高声怒道：“跪下！！”

这时候，大院的正妻妾室，顾玉莹的哥哥姐姐，还有从老太太那边赶来的赵氏也都进了屋。赵氏一进来还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却一看屋里的场景顿时愣住了：“这是……”

孙氏的眼皮又是一抖，厉声道：“跪下！！”

怒火之盛听得所有人都怔住了。

“大嫂，还是等回去再罚处宁吧……”陈敬仍是觉得不妥，瞥了一眼十分严肃的顾淮仁，心底思虑万千。

只是陈处宁却仍是那般，毫不在意地转回了身。他只半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在前方的虚空里，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准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