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处宁身子没动一下，总算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她，眸底清浅无痕：“你为何这么说？”

顾玉莹道：“事到如今，还有假装的必要么？”

“我都这般模样了，还有什么好假装的？”陈处宁闻言虚弱自嘲，毫不掩饰眉宇间的低落。他每次病后都是这样，本身就不是对她有盔甲的人，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温软。

顾玉莹却当他还在别扭，单刀直入地道：“那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陈处宁一愣，看了她一会，缓缓道：“我没有。”

“你有！”

陈处宁慢慢地道：“我怎么会？妹妹是天之娇女，姑祖母的掌心明珠，大家宠你爱你都来不及，我更没有资格排斥你。”

他越是这样不着痕迹地说话，顾玉莹就越是沉不住气。“你哪里是没有资格，你说这话就是在排斥我。”

陈处宁却道：“我没有排斥你，你非得这么说，我也无可辩驳。”

“陈处宁！”顾玉莹给他几句话气得不轻，差点就从凳子上站起来。

陈处宁道：“何况话虽如此，妹妹这样直呼我的名字，大概是我做了什么，惹了妹妹生气吧。”

顾玉莹道：“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们什么关系，需要这样遮遮掩掩？”

陈处宁却皱了皱眉，看着她反问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顾玉莹站起身，端直地挡在他和阳光之间，压着心气道：“我不相信你不记得。”

陈处宁仍旧茫然：“记得什么？”

“还能有什么？记得前世我们是夫妻，记得枕边塌前的一幕幕，记得我如何陪你直到发迹，又如何在陈府中萧索凄凉，最后又是如何惨死……”

顾玉莹话欲脱口，生生咬死了牙根。他若是故作不知，她就算说出实情，他也只会装作不懂。陈处宁的性子本来就深沉，他不想说的事情，再怎么逼问也没有结果。何况她到现在也不确定，他是否真记得前世之事。

究竟该怎么样，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呢？

陈处宁忽然明眸道：“你头上的发钗……”

顾玉莹一愣，眨眼回神，下意识摸了摸头顶：“怎么了？”

陈处宁抿了抿唇，摇摇头道：“……没事。”

顾玉莹被他的欲言又止弄得毛躁，不甘心地追问：“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我又不是外人。上次在姨娘那里就说得不清不楚，现在又是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事情讲出来，大家明明白白地说话不好吗？”

陈处宁道：“我对你还不够明白吗？”

“不够啊！”顾玉莹心头那把火“噌”一下烧旺了，想到揣摩他心思的那些过去，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你刚刚只说了半句话，剩下那半句根本没说，我怎会知道你什么意思啊！”

“有些话，本来不用说就会明白的。”陈处宁平静地道。但看到顾玉莹依旧憋闷的脸色，还是解释道：“你头上的发钗是我送的。”

顾玉莹心头的火一下子凉了下来。

“你送的？”她瞪大了眼睛问，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头顶。这对发钗是他送的？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看你的神情，也是不记得了。事已至此，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只是你不够留心，并非我不够明白。难道有些事情非得要做一遍，再大张旗鼓地宣扬一遍？”

顾玉莹如同吞了个核桃，哽得说不出话。

陈处宁垂下视线，苍白无力地道：“非得问出来，知道你不是因为今日见我，刻意戴上让我开心，不过是随手一指凑巧罢了，我却要为根本无心的事情开怀，何必呢？你高门贵女的性子，本不是由我来排斥的。该说是反了过来，由你随心选择才对。”

“不是……”顾玉莹看他神情落寞，急忙想说点什么。但是嘴唇开合数次，一个借口也找不出来，自责却一点点泛上心头。

因为他说的一点没错，她从未在他身上留心，他送了她那么些东西，她一样也不记得，若不是再活一世，只怕会永远地忘过去。仔细想想，别人送的礼物，不管是三哥的，还是祖母的，抑或是陆绍，或是梁怿的，她都记得分明。怎么一到陈处宁这里，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窗外的阳光隔着明纸打进来，落在弯稍的柳枝上。无论如何，顾玉莹可算知道他今日心情不好的缘由了，知道这事上的确是她的错，而她一向又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

陈处宁偏着头不说话，顾玉莹便默了半会儿，走过去端起桌上的汤碗，凑过来温声道歉：“这事是我不对，你……先喝点汤暖暖身子……好吗？”

陈处宁摇了摇头：“不想喝。”

顾玉莹心虚，抿抿唇劝他道：“就喝一口。”

“……”

“处宁哥哥……”

一番撒娇劝哄，他总算肯张口了。顾玉莹小小的人儿，端着汤碗给他一勺勺的喂，本来说好的只喝一口，陈处宁大概是架不住她讨好的眼神，足足喝了半碗。

顾玉莹照顾他是熟门熟路，放下汤碗又拿来巾帕，陈处宁接过帕子沾了沾嘴角，顾玉莹才道：“我不知道你送了那么多礼物给我，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不要生气了。”

陈处宁喝了汤，脸色总算红润了些，他摇了摇头道：“我本来也没有生气，再说你现在也想起来了。”

顾玉莹却蹲在地上，扒着椅子的扶手问道：“可你知道我不缺东西的，又怎么送我那么多礼物？”

陈处宁顿了顿，慢慢道：“你从小就喜欢跟我要礼物。”

顾玉莹疑惑：“我听翠英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抢了你的玉佩？是真的吗？”

“嗯。”陈处宁迟了一瞬，点点头低声道，“当时两家长辈都在，那玉也不值几个钱，索性便给你了。”

顾玉莹现在可怕他生气，知道他在这事上很是计较，便想了想认真地道：“这怎么好呢，我以前太不懂事了。玉佩是贴身的物件，我明日差人给你送回来。”

陈处宁好转的脸色顿时又暗了下来，转头看她却是一派真诚，是打心底想把玉佩还回来，那股气滞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我明日不在。”他闷闷地道。

“你明日就要走么？”顾玉莹有些吃惊，转念又道，“那我一会回去就派人送来。”

陈处宁道：“我竟不知这东西送出去，还有追着还回来的道理。你既然要还回来，何不连这六年来的东西一并都送回来。”

这回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陈处宁又生气了，顾玉莹急忙摆手辩解：“不不，我不是要把你送的东西还回来，只那玉佩是我强要来的，我不想我以前任性，逼着你做了不愿做的事情。”

陈处宁却看着她道：“你既然知道任性，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什么？”顾玉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反问了一句。抬起目光跟陈处宁对视一瞬，对方却像被抓包似的，立刻挪开了视线。

顾玉莹心弦微微一颤，捕捉到这瞬间的意味，突然好像被敲开了槽口，头脑中恍然大悟。霎时间，以往跟陈处宁相处的无数细节，都像浮冰出水，异常明晰了起来。

“处宁哥哥。”她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不自觉地低唤了一声。

陈处宁转回头来，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小臂，他吃了一惊，却未待说话，便听她有些娇软的嗓音凑近他，轻悄地说了一句：“你可真别扭。”

她的头发是沾茉莉花水梳的，贴近了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看着那嫩生的面孔靠过来，心底一瞬慌乱，听了那话之后更不会回答了。

顾玉莹眼明心亮地看着他，语气坚定地道：“你明明就很关心我，为什么说话总要拐弯抹角，让我听不懂？”

“我……”

顾玉莹不听他解释，好奇的目光端直看进他的双眼，打断他的话：“好比今日，我明明是高兴自己赶巧了，能在你走之前见你一面，可你两句话便说得我无心道别。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是喜欢看见我呢，还是讨厌看见我呢？”

陈处宁没料到她突然说得这么直白，一时语滞没接上话，只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白嫩的脸。

而顾玉莹自个话说出口，也素手一紧，觉得措辞有些过于亲密了。不过这感觉在她心底转瞬即逝，因为她突然觉得，即便相处一世，她却似乎……从来都没懂陈处宁这个人。

她总是在讨好他，却总是讨好不到位。她听不懂他话里的真真假假，稍有疑惑就换来他的沉默愠怒。可是直到方才她好像突然开窍了，她隐约感觉到，陈处宁似乎——并不需要她的讨好？

陈处宁看着呆愣愣站着的顾玉莹，总算稳了稳心神，双唇微动：“我不讨厌看见你。”

顾玉莹闪动着明亮的大眼睛，步步紧逼问道：“那你为什么句句带刺？”

“因为……”

“什么？”

陈处宁断断续续地道：“因为……你……记性太差……”

顾玉莹也猜到可能如此，接着道：“可我记性不好，你是知道的。我不记得许多事已成定局，我自己也无能为力啊。”

陈处宁听了却反驳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顾玉莹便问：“那是什么意思？”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就凝住了，陈处宁苍白地卧在躺椅上，顾玉莹交叠双臂凑在他肩旁。顾玉莹满怀期待地等一个答案，因为紧张心跳得厉害。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明亮的双瞳里头一次只有他，他费心建起来的信念瞬时溃散，像陷在漩涡一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因为，怕你会忘了我。”

他像中了蛊一样，话都聚在了嘴边，长久压抑的情绪要冲出来，理智的防线危如细弦。只是眼看要张口，门外却忽然起了敲门声。

“少爷，有个叫彩蝶的丫头在院外，请问顾家四小姐在不在里头。”

两人都是一怔。

那被推上顶点的气氛霎时落了下来，两人的心绪瞬间回落，都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顾玉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但看看陈处宁表情平静，眼神无波，似乎半点没受影响，也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隔扇门很快被拉开，顾玉莹站在门口，看着青时道：“是来找我的，你叫她进来吧。”

青时的眼神立刻明亮了一圈，方才还疑惑怎么这位小姐和主子如此亲密，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少爷一直偏疼的顾家四小姐。陈处宁偏疼顾玉莹的事情，可是两府无人不知的，只对比他对待亲妹妹的态度，就可见一二了。

青时立刻应声道：“是，莹小姐。”同时又不着痕迹地飞速打量了一遍顾玉莹，转身去院子外面，把彩蝶带了进来。

彩蝶进来给陈处宁行了礼，看到顾玉莹安然无恙，才轻舒一口气道：“莹小姐叫奴婢好找，奴婢还以为莹小姐走丢了，差点就要回去禀报夫人了。”

顾玉莹回身坐在陈处宁身旁的凳子上，浅笑道：“听说处宁哥哥明日就要走了，我便过来看看他。”

彩蝶却道：“奴婢还以为莹小姐去了小姐那里，方才还去找了一遍。”

顾玉莹这一下可坐不住了，跳下凳子问：“你去怡妹妹那里找过我了？”

彩蝶点点头，微笑着道：“小姐说，让奴婢找到莹小姐，派人给她带个话，她好过来找您。”

顾玉莹连忙紧张地问：“你已经把话带过去了？”

彩蝶看她如此激动，一时有些讪讪，迟钝地点了点头：“带……过去了。”

这岂不是一会儿就得见陈淑怡了？顾玉莹的眉头立刻拧巴了起来。

彩蝶看她的表情，一时有些心虚，问道：“莹小姐，不想见小姐吗？”

“怎会？”顾玉莹立刻调整表情，纯真地笑道，“只不过我本打算去怡妹妹那里见她，现在却要劳烦她走一趟来见我，太麻烦她了。”

陈处宁却突然对彩蝶道：“你也派个人去知会夫人，就说妹妹和顾家小姐都在我这儿，莫让夫人和顾二夫人难找。”

彩蝶觉得有理，立刻跑出去找人带话。而她这一出去，陈处宁便掀开毛毯，慢慢从藤椅上坐了起来，口中边道：“你既然不想见她，何必为难自己？”

顾玉莹却看他起身，忙上前拉住他道：“你还没好，怎么就起来了！”

陈处宁道：“我好些了。”

顾玉莹仍习惯性地道：“那也该多披件衣服吧。”

陈处宁冲着她尤其温和地一笑，语气安抚：“放心，我心里有数。”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吩咐青时把汤碗和毯子收好。

顾玉莹默默地站在一旁，心底突然说不上滋味。

陈处宁回过身来，看到她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顾玉莹却迟迟地抬起头，水亮的眼瞳晶莹剔透，语气却颇有些搪塞：“你，一路平安。”

陈处宁闻言也有些黯然，良久道：“好。”

顾玉莹仰头看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对上陈处宁的目光，头脑里竟空空如也，什么多余的话题也找不出了。

于是她最终蒙头蒙脑地冒出一句：“处宁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